狐尾猴

懶猴在今日被稱為狐尾猴(sakis)。已知的種類有白面、褐面和一些還沒有英文名字的。西班牙俚語叫牠們老猴(macacos velbos),這是因為有些種類有灰色斑點的特徵,頗有老態。而在哥倫比亞,牠們還有個西班牙語綽號:飛猴(monos voladores),以誇示牠們有雜技演員般迅速敏捷的動作。

人們取的名號雖然更更迭迭,河水還是一逝如斯,雨林依然作息恆常。巴拉(Barra),這座位於涅格羅河東南岸,距涅格羅河與亞馬遜河匯流處不遠的小城,就是今日已更名為瑪瑙斯(Magus)的破落大城。

浮華一如逝水

話說華萊士離開亞馬遜後數十年,當年的巴拉逐漸變成浮華不實、晃眼即逝的橡膠集散中心,一躍成為發展迅速的城市。那時,當地曾創造大筆財富,卻也因紙醉金迷而很快就揮霍殆盡。有個金色圓頂的亞馬遜戲院,就是那個年代的傑作。當時城內沒有道路,交通都得仰賴四通八達的水路網,而巴拉(以下稱為瑪瑙斯)就是這個天地的中心。

然而,隨著巴西橡膠市場崩潰,歌劇院也關了門,這個叢林都市掙扎著,希望找到其他的活力泉源。這般痛苦的掙扎直到今天依然持續著。

瑪瑙斯以北五十英哩處,是一簇雨林圍繞的蓄牛大牧場,這是巴西人熟知的莊園。放眼一大片起伏和緩的地面,森林被鏈鋸夷平了,鋸下的樹幹散亂著,人們任其風吹日曬而成了易碎的木塊,當乾季到來再一把火燒了。

雨林成為泥炭,這種轉變是很嚴峻的。

碳屑下原本只有薄瘠的紅土,但現在某些開闊地,還照樣生長著厚密的草皮。這些跟雨林格格不入的草地,是人用雙手種出來的。在某些有道路功能的路面,留下的雙輪車轍在太陽炙烤下,泥土幾乎堅硬如陶磁。

雖然有人跟我說明過在亞馬遜心臟區半貧瘠的土地上,以鏈鋸和火燒的方式來蓄養牛隻的邏輯,但我還是無法理解。無論如何,應該要想辦法救救瑪瑙斯。

自由區管理局(Free Zone Authority)是一個對私人企業提供補助與鼓勵的巴西政府機構,是數十年前,政府為彌補橡膠業破產,而制定的善意措施之一。緊跟著就有許多投資客前來瓜分這種過度優惠的獎勵,他們以鏈鋸和火夷平了雨林,牧牛人於是從別的地方移來,最後白色牛隻也出現了。至少在某種程度上,這塊土地滿足了政府原來的目的,亞馬遜劇院重新裝潢就是最明顯例證。

停留在瑪瑙斯期間,我像其他遊客一般由廣場凝神呆望著戲院的前景。但我沒留下來聽歌劇就北赴埃斯特尤莊園(Fazenda Esteio,參見南美洲地圖)。

埃斯特尤莊園是從雨林中蝕刻出來的牧場之一,位在瑪瑙斯自由區。在它一大片割得乾乾淨淨的草皮中心區,矗立著一小區塊(patch)殘存的雨林。

在埃斯特尤莊園以及鄰近的牧場內,都有一些這樣的區塊,它們大多呈正方形,是一項非比尋常的艱鉅計畫之一部份(本書後面章節會再詳述),因而能夠被劃定和保留下來。這些正方形區塊都已經有編號,而每一個也都有其檔案、歷史可循,因此這裡儼然成了湯姆.洛夫喬伊和其同僚們研究生態系衰減的巨大實驗室。

如果少了洛夫喬伊,這項計畫很難著手進行。他憑藉著辯才無礙的說服技巧,結合一些眼光遠大的巴西人,這些區塊才有了他們所要的嚴格直線、他們所賦予的意義,和(在巴西法律條文下)他們給予的保護,免於砍伐的厄運。我要前往的那個區塊更是這群倖存者中的例外。由於有小河流經這個區塊,因而特許它的外形不必是正方形。所以,這個區塊的輪廓不是正方形,倒比較接近曲形的回飛鏢(boomerang)。

和飛猴第一次接觸

牧草、陽光和補貼經濟下衍生的乖錯行為所包圍的區塊內,住著一小群狐尾猴。更精確的說,牠們學名叫Pithecia pithecia hrysocephala,為白面狐尾猴中的金面狐尾猴亞種。在一個晴朗的亞馬遜清晨,天剛破曉,我跟牠們有了第一次接觸。

哥倫比亞人給牠們取飛猴的綽號真是貼切,牠們的確就像在枝椏間飛越穿梭。不必搖晃擺盪,不需費勁地爬,牠們常常跑到主幹盡頭,繼續衝刺然後躍然飛起。狐尾猴有著濃密的體毛、厚實的尾巴,其頭部多毛且前傾有如瀏海般。說到牠們粗獷的外形實在令人驚訝,不過儘管身上所有的東西看起來都那麼厚重,牠們卻是很靈巧的。

我就見識過牠們的身手。當時只見頭上有黑黑的一團東西,以低掛、水平的姿勢,衝越過兩樹間十英呎寬的間隙,宛如一隻袋貍(badger)被投射器投射過森林一般。

賽慈(Eleonore Setz)說:「那隻是母的。」

賽慈是一名巴西生態學家。自一九八五年起就開始研究狐尾猴族群。她原本打算要以那些方形區塊為研究對象,但這些區塊中的遊蕩者讓她改變了初衷。現在她對每隻狐尾猴都知之甚稔——這個族群有六個個體,包括一隻公的大家長、一隻母的大家長、一隻年輕母猴、兩隻年輕公猴和甫滿週歲的一隻小猴子。

賽慈把牠們出生、死亡、配對和失蹤的情形都記錄下來,因此能夠描繪牠們的族譜。她只希望忠實的記述下這群狐尾猴在如此一個破碎的棲息地裏,為討生活而奮鬥時,如何分配時間和體力。

她允諾那天早上讓我同行。我們清晨五點醒來,下了吊床,出發前在瓦斯燈的照明下,草草吞下番石榴果醬、餅乾和濃烈的巴西咖啡。狐尾猴們比較晚睡,牠們那時才正開始要活動。

賽慈補充說:「公的是黑色的,有張橘色的臉。」

這種狐尾猴的顏色差異很大,又是種內變異的一個案例。如果華萊士知道有這麼一回事,應該已經抓住這個要旨。

距此東北方五百英哩,深入蘇利南(Surinam)的叢林中,可以看到臉部有白色毛皮,與黑色身體成強烈對比的公猴。就因為這樣,這種狐尾猴才被叫做白面狐尾猴。

由那兒沿涅格羅河而下,公猴的臉有黃色、褐色或橘色(就像賽慈這一群)。母猴雖然有自己的顏色變化範圍,但比公猴單調。我們頭上這一隻母猴是灰褐色,顏色不像公猴那樣深。賽慈認為牠看起來像刺鼠,我倒覺得像麝鼠。白色和黃色的淡淡條紋,讓母猴原本暗淡的毛皮顯得較為亮眼。牠黃色的肉冠和體型相當明顯,至少在這個小族群中很容易認出來。看守牠的人幫牠取了個名——小薇(Wilza),與一位金髮碧眼的巴西電視女演員同名。

賽慈說:「到了,牠們正在吃早餐。」這句話意味著那個早晨第一階段工作——找猴子,已經結束。

牠們安坐在一棵樹的樹冠中,開始撥開纏繞在那兒的一株藤類植物的種莢,吃掉種子後,把莢殼輕蔑地朝我們這邊丟。此時,我聽到鳥叫、牙齒的咬嚙聲和莢殼落下時的沙沙聲,除此之外,一片靜謐。賽慈準備好一位行為生態學家在野地應備的所有器材,包括筆記本、電子錶、雙目望遠鏡,和她無窮無盡的耐心和好奇。我坐在地上,脖子因向上仰望而感到痙痛,但還是儘量讓自己覺得舒服些。

如果靜靜看著一隻動物做牠自己的事,會發現亞馬遜樹冠層下竟是那麼的安靜。如果蚊子大發慈悲不咬你、雨也恰巧停了,彷彿可以讓你神遊太虛幾個鐘頭。但對於賽慈做觀察的這個特殊地方,靜謐是短暫而緊迫的。

黎明驅走了身處大森林的錯覺,我能看到日光從二十碼外砍伐淨盡的邊緣,以及其後人造草皮上的藍天處傾洩而入。

砍伐作業完成於一九八〇年,時值補助放牧政策的高峰期。從此以後,狐尾猴就被放逐到這塊雨林孤島上。牠們雖然沒有跟外界完全隔絕(有一次一隻年輕公猴越過砍伐淨盡處而闖入,小薇那一票中有幾隻似乎跟著一起離開),但卻足以對牠們的生活和未來造成限制。以生態學的角度來看,牠們是受束縛的,只能在這麼小的森林內覓食。一些牠們最愛吃的東西,那兒可能根本就不長。因此在食的行為上,牠們必須配合那裏可吃的食物來調整菜單;社交上,必須忍受沒有其他同類的痛苦。牠們沒有鄰居、沒有競爭對手,沒有可作為學習對象的訪客;基因上來說也是不利的,牠們必須近親交配,承擔近親繁衍可能面臨的問題。以上這些因子都對牠們不利,牠們的生存遠景大體上是悲觀的。也許狐尾猴整個種類不會馬上面臨絕種,但這個孤立的小族群會。

這塊零碎的棲息地面積是九點二公頃。這點提供了關鍵性的資訊。

公頃是公制單位.用來做為被包圍雨林面積的標準度量,通行於全世界的生物學者和保育學者之間。一公頃就是每邊一百公尺所圍成的正方形面積,把場邊和候補球員席算入,這樣的空間正好夠玩足球。

一公頃等於二點四七英畝。九點二公頃算來還不足二十五英畝。你不妨想像賽慈的零碎林塊,大小和形狀約與隔著水坑的兩個高爾夫球洞雷同。而這個水坑就是我提過的小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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