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手過招

那年秋天,許多人瞄過華萊士寫於沙撈越、在倫敦發表的文章,但多數讀者僅是輕率地略過。文章中寫道:「加拉巴哥群島上有為數不多、但僅見於該地的奇特動植物,而其中絕大多數在南美洲可以找到血緣相近的物種。這種清楚展現在眼前的現象,迄今連推測性的說明也沒有。」這是一種較客氣的說法,指明了因記述加拉巴哥群島上的動植物區系而走紅的達爾文,顯然沒能領略其中的重要性。

一八五五年那個時候,達爾文主要還是以記述小獵犬號探險時所寫成的《研究日誌》(Journal of Researches)而聞名。這本書雖然有個粗俗的全銜,但卻是一本很棒的遊記。在小獵犬號五年的航程中,逗留在加拉巴哥群島的時間不過是一個小逗點,但達爾文曼妙的文筆卻把這些島寫得活靈活現的,成為日誌中最膾炙人口的精華之一。

除了生動的記錄外,達爾文從加拉巴哥群島帶回來的大量樣品,例如鳥的皮膚、浸泡在防腐液中的爬蟲、昆蟲和多種植物,讓各路專家好漢繼續忙了好幾年。

一八四五年,日誌的平價修訂版發行,內容根據那段時間內,專家學者對達爾文攜回樣品的研究結果,而增加些許加拉巴哥群島上動物區系的描述,達爾文寫道:「這些島嶼的自然歷史著實奇特,值得好好注意。群島上大多數生命都是造物者在本地絕無僅有的怪異之作,有時甚至連各島的棲息者也有所不同。然而這些造物者的怪異之作,雖然和美洲隔著五、六百英哩寬的海洋,卻都跟美洲當地物種有相當密切的關係。」達爾文讚揚這個群島是自成天地的小世界,他小心翼翼地暗示在這個小世界中,「我們似乎被帶到一個偉大事實的邊緣,一個萬秘之謎——第一個新物種在地球上出現的方式。」

多數的生物學家會把眼光放在眼前的一塊草皮上,但達爾文卻放在遙遠的加拉巴哥群島。可惜他對島上生物所蘊含的意義,只提出有限又隱諱的註解。所以,當他讀到華萊士對於加拉巴哥現象所發表的看法:「迄今連推測性的說明也沒有」,想必是心有戚戚焉,說得實在是一針見血啊!

誰能解開萬秘之謎?

二十年過去了,達爾文仍然沒有闡明如何解開「萬秘之謎」。他的演化論巨著還懸在半空中。那時,華萊士這個馬來甲蟲的蒐集者兼販售者,這個自學出身、從未在劍橋或牛津上過一學期課的無名小子,鹵莽且具威脅性地要自個兒找出答案。

「加拉巴哥群島是一高齡火山群,」雖然未曾親眼目睹,華萊士如此寫道:「往昔它們也像現在一樣,沒有跟大陸相連過。」維多莉亞時代許多有學問的人,曾唸過達爾文的日誌,但鮮少如華萊士一般,對加拉巴哥一章如此精讀。華萊士在沙撈越一文中繼續寫道:「相信如同其他新生島嶼一般,藉由風和浪潮的作用,加拉巴哥群島有了第一批進駐者。隔離一段夠長的時間後,原有遷徙而來的種類都已逐漸死絕,只有一些經改變的原始型(modified prototype)存活下來。」

這些所謂經改變的原始型就是達爾文曾經報告過的特有物種,例如龜、雀(finche)、嘲鶇(mockingbird)、鬣蜥(iguana)等。其中島上一票近親種類的雀,更是華萊士法則的最佳代言。華萊士正引用達爾文的資料,大膽提出達爾文自己不敢提的觀念:「在演化的自然過程中,隔絕和時間的加乘作用下,新的物種應運而生。」華萊士沒有進一步說明是什麼力量讓這個過程進行,但沙撈越一文清楚地宣稱他正致力於這方面的研究。

大約在這個時候,華萊士和達爾文之間開始通信。

華萊士寫的首封信函中,希望雙方能就他隱含在論文中那個異想天開的觀念,展開長距離的對話。儘管他是個羞怯的年輕人,但還不至於羞赧到不敢向名人求教。

第一封信石沉大海,達爾文收到了,但沒有留下。目前我們僅知那封信的發信日期是一八五六年十月十日,發信地為西里伯斯島,當時的華萊士正落腳於此。

七個月後,達爾文總算回信了:「從你梢來的信和一年多前發表於年報的文章中,我清楚地看到我們有極相近的想法,並且在某種程度上趨向一個相似的結論。」達爾文還表示,事實上兩個科學家對一個定律有如此一致的看法,是很不尋常的。

顯然,達爾文那時已更仔細重讀過華萊士的文章,他不再誤以為那只是神創說意見的翻版。事實上華萊士所領略的,已直逼萬秘之謎——這下子可讓達爾文憂心極了!

在一段聽起來有點妒忌味,又有點自憐自艾的信中,達爾文這樣告訴華萊士:「自從我開始用第一本筆記記下關於物種和其變種是如何、又以什麼方式讓彼此間有所不同,到今夏已將滿二十年。現在我正準備將它出版,但我發現這個題目實在很鉅大。雖然我已經完成很多章節,但恐怕在兩年內還無法全部完成並付梓。」這段話和緩地主張他對某一觀念擁有所有權,卻又不言明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膏藥。好像在暗示:只要你稍微有點耐心,不久後我就會解開那困擾我們兩人的科學之謎。

在兩段文字之後,達爾文又在信中寫道:

「由於篇幅所限,我確實『不可能』在信中闡明我對『在自然狀態下,物種變異的進行方式和原因』這個問題的看法,但我已經慢慢釐清一個清晰而具體的觀念。至於是否正確,他人自有公論。」

就達爾文來說,它可能清晰而具體,但在達爾文紆尊降貴揭去它的面紗前,不論是達爾文、華萊士或者是其他人,都無法評論它究竟是對或錯。

如果達爾文無心和人分享他的見地,最後又何必回信給華萊士?噢,也許因為達爾文是個翩翩君子,不厭於書信往返,只要收到科學同好來函,即使是籍籍無名的後輩小子,習慣上都會予以回覆?

其實,書信的背後是另有用心的。達爾文寫道:「我不知道你打算在馬來群島停留多久。毫無疑問的,你此行會有相當豐碩的收穫。我企盼在我的著作問世之前,能由你在遊歷中所完成的著述中得到一些裨益。」如果此時華萊士自忖,自己的著作還需要若干年才能付梓,那麼他就可能會提供達爾文一些資料,這時達爾文最感興趣的,華萊士認為應該是物種在海洋性島嶼上的分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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