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孔雀與大猩猩之鄉:薩伊(一九七八)——二

★初見姆布弟人

第二天早上,我們再度回到大猩猩的國度,直接向南行,再往西走,移師到山區地勢較高的地方,我們還是和昨天那批混亂無序的人群同行;我們曾經向保育助理建議,希望自己走,只要一名追蹤者,不需要導遊。但是這樣不受管轄的點子,讓他的統御受到相當大的重創(他用法文說:導遊又不是動物追蹤者!保育官,我才是保育官!要有導遊!也要有追蹤者)。身為特殊的旅客,有穆申奇保育官的信函,我們應該要有兩名導遊,三名動物追蹤者,而現在的情況就是那樣。

我原先一直以為那名矮小的追蹤者是巴塔瓦族人(Batwa)或是特瓦族(Twa)。這是班圖族語對那些矮小殘餘種族的稱呼,包括布希曼人和非洲矮黑人(Pygmy)。然而那些導遊稱呼這些「追蹤者」為「姆布弟人」(Mbuti)。稍後德斯雪佛告訴我,這些人外表看起來是來自伊都里森林向北延伸地區的班布弟人(Bambuti)或姆布弟人的獵戶,他們早在殖民時代以前,就在山區從事狩獵,在鄰近巴西村不到五哩的地方,維持一種小型而與世隔絕的聚落形態。或許是一種特定的族群融合,讓這些矮種人看來並不像人們所說北方姆布弟矮黑人那種「黃色膚色」,儘管這三名追蹤者的個子只有五呎,但是他們的塊頭可能比那些矮黑人大。他們有寬大的臉龐、大眼睛、大大的下顎、寬大的嘴,和大而扁平的鼻子,配在他們的頭上,那張臉對他們矮小的身軀而言,顯得過大。但是舉止和走路最能表現出他們和那些導遊不同之處:他們的動作是快活、高興,而且有自信的,因此人們很快就忘掉他們個子的矮小。他們生存在矮樹叢裡,在叢林裡行進穿梭,而不會像白人和班圖族人那樣和叢林對抗。現場三名導遊中的頭頭,自稱西貝利.瓦奇瓦奇;瓦奇瓦奇在史瓦西利語中,意思是「來來去去的人」,帶有貶損的含意。不過稍後,他說瓦奇瓦奇是班圖族人給他的「非洲名字」,他的本名,也就是他的「叢林名字」叫作「卡格維里」。

談到此處,那個叫卡胡古其的人迫不及待地說他也有個叢林名字,叫作穆凱索。而第三個姆布弟人的叢林名字叫馬鐵尼。卡格維里的左手因為被火燒傷而皺縮成小爪子。而他和馬鐵尼在眼部和鼻子都有刮痕,那是姆布弟族的標紀。這三個人都有一副被輕微銼光的棕色牙齒,而小小的橄欖色雨衣下則露出瘦小潔淨、十分勻稱的雙腳,腳下伸進一雙橄欖色雨鞋,那雨鞋十分老舊而破爛,讓人不禁懷疑他們可能從來沒脫下來過。這些「追蹤者」的制服配著一頂雨帽,代表一種高度的威望,我們可以從一件事得到下面的判斷:即使在濕熱的環境裡,甚至當他們在濃密叢林裡拿著短刀開路,仍是在粗毛衣外穿著雨衣。這種制服的顏色讓姆布弟人在叢林的重重樹影中穿梭而得到掩護,就像那大猩猩,他們懂得在移動時如何不發出聲響,即使是穿著破爛的膠鞋。

在進入森林之前,這些姆布弟人利用尖銳的棍子插在地上,搭起祭壇;他們跪在祭壇前,執行一種奇怪的儀式。他們拿著短刀鏟著泥土,唸某種咒語,接著猛力拉扯新鮮的樹葉,壓擠著樹葉,似乎是拿它當作一種祭品。昨天華生才解釋這種儀式是為觀光客所作的某種毫無意義的「民俗活動」,他把它和肯亞艾姆布地區的「奇卡之舞」(Chika dance)相提並論。但是稍後,我們那位親切的朋友塞美沙卡——巴西村的大頭目,也是當年叛亂之戰的戰士(也就是過去參與當地人稱為Vita ya Schramm的史萊姆之役時,聲名狼藉的傭兵)——確認那是一種虔誠的儀式,因此今天我們對這樣的儀式特別關注。後來,華生問了一些問題,但是因為他是在兩位巴西族人面前提出問題的,卡格維里為此感到很糗。如同我們所預測的,他說那種儀式可以幫助他們確定大猩猩的位置,並且保佑追蹤者的平安。至於擠壓樹葉,他用一種虛假哄騙的口氣說,他們所膜拜的「神明」是耶穌基督。我看著穆凱索和馬鐵尼,他們正瞪著卡格維里,他看起來有些害臊,但是接著他們開始大笑,卡格維里強忍著不笑出來。華生用史瓦西利語說:「算了吧!我們又不是傳教士。」我們也跟著大笑起來。而這三位姆布弟人笑得更誇張,但是他此刻無法改變說法,尤其是當著那些巴西族人面前,他看看這些白人,再看看那些姆布弟人,然後再回頭看這些白人,悶悶不樂而且一臉迷惑。華生問到那些儀式在傳教士來到這座森林裡之前,究竟代表何種意義,反應快速的卡格維里說:「我怎麼知道?那時候我又不在現場!」說到這裡,那三位矮個子的傢伙又笑倒在地上,連那兩名巴西族人也開懷大笑,而我們這些白種人也一樣。

※※※

★與猩猩近距離接觸

追蹤者用他們的短刀指著南面高聳的樹林,一邊用臨時的紙片捲菸葉,一邊急促地交談諮商。接著他們踩著碎步,以從容的步伐朝山上出發,那令我想起了坦尚尼亞的哈德薩族獵人查驗大猩猩糞便的情景。他們沿著大猩猩的行徑找尋一些牠們剛剛進食的遺跡,有一處長著白色林地蕈類的石床,已經暴露出大猩猩的蹤跡,這地方被標上記號,而這些記號在回程時,都會被搜集起來。鼓手鴿猛衝到小徑上,從森林各個角落飛來,帶著牠們那種浪漫傷感、由高而低的鳴叫聲。當基胡湖碧藍的帶狀湖水出現眼前,我們立即向上爬,再向東方走下山。

穆凱索突然停下腳步,他聽到手腳關節發出的噼啪聲響。我們什麼也沒聽到,但是穆凱索卻十分確定,而卡格維里和馬鐵尼對他毫不懷疑。那名姆布弟人殺進濃密的叢林裡,一點也不打算減少噪音,當他們距離大猩猩行走的小徑不到一百碼時,那些導遊顯出十分緊張的樣子,連追蹤者也感到不安。他們停下來聆聽片刻,用短刀撥動藤蔓和樹梢,以便讓那些黑影知道他們的位置。一人對著其他人吹口哨,再稍微後退回來。在最近的叢林裡有個巨大的黑影在晃動,不過數呎之遙。我們看到樹枝在移動,瞥見移動中的黑影。接著大猩猩離去,那些姆布弟人並沒有跟過去。這個地方很危險,我們必須稍事等待,以便查看大猩猩可能走的路線。

不久前,有人告訴我們,一頭大猩猩曾經殺死一名姆布弟人,並帶著他的屍體多日。不過這則刺激的故事就像那艘外來的波托波托號老汽船的過往歷史,根本是捏造的,其實是一名巴西族人在不久前被咬得很慘,那是一頭慌張的大猩猩正要逃走,剛好經過他的身邊而造成,這種情況可能讓我們那兩位導遊神經緊張。索恩多里和另一位導遊魯基拉大多數時候都是悶悶不樂,而且多方干預,顯然他們知道我們在這森林裡,並不太需要他們,因為那位「保育助理」罩不住他的手下,只能對他們百般忍耐。追蹤大猩猩、在林地裡開路,是矮黑人的工作,因為導遊並沒有像真正的傭兵一樣帶著步槍,無論如何他們在此地是派不上用場的。他們跟全非洲的人一樣,已經失去古老的生存方法,對野生動物混雜著恐懼與輕忽。昨天的索恩多里和今天的魯基拉,都因為大猩猩出現的威脅而感到身心俱疲,雖然他們倆已經觀察牠非常多次,因此為了保留顏面,他們常常下達一些毫無意義的命令,而且用一種憤怒且具攻擊性的口吻來回答問題。

最後,雖然我們什麼也沒聽到,卡格維里卻很快地彈跳出去,一頭栽進森林裡,又劈又砍的,穆凱索和馬鐵尼則緊跟在後,他們循著一條舊時的小徑行走,大約有半哩長,在山區東面繞行,接著稍微停下腳步,仔細聆聽,然後繼續前進。這些動物此時就在我們的下方,正一路緩慢地上山。那些姆布弟人已經找到樹林中的路徑,我們只好沿著東方的山邊稍作優閒,等他們再回來找我們。很快地,巴西族人感到厭倦,不再對我們發號施令,甚至讓我們走在前頭,以便我們能夠看那些姆布弟人死命地追蹤。華生說:「這才是真正的叢林人。我喜歡和這樣的人在一起。」其實我也是。

很快地,一頭小猩猩出現在我們視線裡,牠正要爬上一棵樹。更遠的某個點上,出現了一頭巨大的母猩猩,在陽光和綠蔭之間,慵懶地躺在一根舒適的枝枒上,可能離地十五呎。為了避開與我們對望,她把一片寬大的葉子塞進嘴裡,再從齒縫間拉出一枝細樹枝,以便吃到鮮嫩的樹皮。

慢慢地,我們躲到林葉間。因為風從樹頂輕輕吹掠,我們可以看到天空是湛藍的。鼻孔裡聞到的是被咬碎的樹葉的味道、早晨的雨水散發出鮮綠的濕氣、還有高聳森林中腐質上所散出來的氣味。頭頂上有一隻響蜜鴷和一隻補鴷正斷斷續續地歌唱著,但因為我們全副精神擺在大猩猩身上,所以根本不把牠們放在心上。在我們觀察那頭巨大的母猩猩吃東西時,一頭公猩猩從她身後的地面上靠著藤蔓,牠或許因為太重而爬不上樹梢。看到牠龐大而健壯的身軀,人們或許就能明白這些非洲人先前說的那隻大猩猩,根本是當地一位村民不想工作,躲進森林裡所造成的。

大猩猩寶寶出現了,牠們對這個森林依然好奇,彼此嬉戲,或在樹上玩耍,利用牠們反曲的趾頭來爬樹。一頭小猩猩腹部趴在一根樹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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