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正紅旗下(8)

王掌柜本來不喜歡洋人、洋東西,自從十成不辭而別,他也厭惡洋教與二毛子了。他在北京住了幾十年,又是個買賣地的人,一向對誰都是一團和氣,就是遇見永遠不會照顧他的和尚,他也恭敬地叫聲大師傅。現在,他越不放心十成,就越注意打聽四面八方怎麼鬧教案,也就決定不便對信洋教的客客氣氣。每逢他路過教堂,他便站住,多看一會兒;越看,心裡越彆扭。那些教堂既不象佛廟,又不象道觀?而且跟兩旁的建築是那麼不諧調,叫他覺得它們裡邊必有洋槍洋炮,和什麼洋秘密,洋怪物。趕上禮拜天,他更要多站一會兒,看看都是誰去作禮拜。他認識不少去作禮拜的人,其中有的是很好的好人,也有他平素不大看得起的人。這叫他心裡更弄不清楚了:為什麼那些好人要信洋教呢?為什麼教堂收容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呢?他想不明白。更叫他想不通的是:教徒里有不少旗人!他知道旗人有自己的宗教(他可是說不上來那是什麼教),而且又信佛教、道教,和孔教。據他想,這也就很夠了,為什麼還得去信洋教呢?越想,他心裡越繞得慌!

他決定問問多二爺。多二爺常到便宜坊來買東西,非常守規矩,是王掌柜所敬重的一個人。他的服裝還是二三十年前的料子與式樣,寬衣博帶,古色古香。王掌柜因為討厭那嘩嘩亂響的竹布,就特別喜愛多二爺的衣服鞋帽,每逢遇上他,二人就以此為題,談論好大半天。多二爺在旗下衙門裡當個小差事,收入不多。這也就是他的衣冠古樸的原因,他作不起新的。他沒想到,這會得到王掌柜的誇讚,於是遇到有人說他的衣帽過了時,管他叫「老古董」,他便笑著說:「哼!老王掌柜還誇我的這份兒老行頭呢!」因此,他和王掌柜的關係就越來越親密。但是,他並不因此而賒賬。每逢王掌柜說:「先拿去吃吧,記上賬!」多二爺總是笑著搖搖頭:「不,老掌柜!我一輩子不拉虧空!」是,他的確是個安分守己的人。他的衣服雖然陳舊,可是老刷洗得乾乾淨淨,容易磨破的地方都事先打好補釘。

他的臉很長,眉很重,不苟言苟笑。可是,遇到他所信任的人,他也愛拉不斷扯不斷地閑談,並且怪有風趣。

他和哥哥分居另過。多大爺不大要強,雖然沒作過、也不敢作什麼很大的傷天害理的事,可是又饞又懶,好貪小便宜。無論去作什麼事,他的劈面三刀總是非常漂亮,叫人相信他是最勤懇,沒事兒會找事作的人。吃過了幾天飽飯之後,他一點也不再勤懇,睡覺的時候連燈都懶得吹滅,並且聲明:「沒有燈亮兒,我睡不著!」

他入了基督教。全家人都反對他入教,他可是非常堅決。他的理由是:「你看,財神爺,灶王爺,都不保佑我,我幹嗎不試試洋神仙呢?這年頭兒,什麼都是洋的好,睜開眼睛看看吧!」

反對他入教最力的是多二爺。多老二也並摸不清基督教的信仰是什麼,信它有什麼好處或什麼壞處。他的最重要的理由是:「哥哥,難道你就不要祖先了嗎?入了教不準上墳燒紙!」

「那,」多大爺的臉不象弟弟的那麼長,而且一急或一笑,總把眉眼口鼻都擠到一塊兒去,象個多褶兒的燒賣。此時,他的臉又皺得象個燒賣。「那,我不去上墳,你去,不是兩面都不得罪嗎?告訴你,老二,是天使給我託了夢!前些日子,我一點轍也沒有①。可是,我夢見了天使,告訴我:『城外有生機』。我就出了城,順著護城河慢慢地走。忽然,我聽見了蛙叫,咕呱,咕呱!我一想,莫非那個夢就應驗在田雞身上嗎?連釣帶捉,我就捉到二十多隻田雞。你猜,我遇見了誰?」他停住口,等弟弟猜測。

多老二把臉拉得長長的,沒出聲。

多老大接著說:「在法國府……」

多老二反倒在這裡插了話:「什麼法國府?」

「法國使館嘛!」

「使館不就結了,幹嗎說法國府?」

「老二,你呀發不了財!你不懂洋務!」

「洋務?李鴻章懂洋務,可是大伙兒管他叫漢奸!」「老二!」多老大的眉眼口鼻全擠到一塊兒,半天沒有放鬆。「老二!你敢說李中堂②是……!算了,算了,我不跟你扳死杠!還說田雞那回事兒吧!」

「大哥,說點正經的!」

「我說的正是最正經的!我呀,拿著二十多隻肥胖的田雞,進了城。心裡想:看看那個夢靈不靈!正這麼想呢,迎頭來了法國府的大師傅,春山,也是咱們旗人,鑲黃旗的。你應該認識他!他哥哥春海,在天津也當洋廚子。」「不認識!」

「哼,洋面上的人你都不認識!春山一見那些田雞,就一把抓住了我,說:『多老大,把田雞賣給我吧!』我一看他的神氣,知道其中有事,就沉住了氣。我說:『我找這些田雞,是為配藥用的,不賣!』我這麼一說,他更要買了。敢情啊,老二,法國人哪,吃田雞!你看,老二,那個夢靈不靈!我越不賣,他越非買不可,一直到我看他拿出兩吊錢來,我才把田雞讓給他!城外有生機,應驗了!從那個好日子以後,我隔不了幾天,就給他送些田雞去。可是,到了冬天,田雞都藏起來,我又沒了辦法。我還沒忘了天使,天使也沒忘了我,又給我託了個夢:『老牛有生機』。這可不大好辦!你看,田雞可以白捉,牛可不能隨便拉走啊!有一天,下著小雪,我在街上走來走去,一點轍也沒有。走著走著,一看,前面有個洋人。反正我也沒事兒作,就加快了腳步,跟著他吧。你知道,洋人腿長,走得快。一邊走,我一邊念道:『老牛有生機』。那個洋人忽然回過頭來,嚇了我一跳。他用咱們的話問我:『你叫我,不叫我?』唉,他的聲音,他的說法,可真別緻,另有個味兒!我還沒想起怎麼回答,他可又說啦:『我叫牛又生。』你就說,天使有多麼靈!牛有生,牛又生,差不多嘛!他敢情是牛又生,牛大牧師,真正的美國人!一聽說他是牧師,我趕緊說:『牛大牧師,我有罪呀!』這是點真學問!你記住,牧師專收有罪的人,正好象買破爛的專收碎銅爛鐵。牛牧師高興極了,親親熱熱地把我拉進教堂去,管我叫迷失了的羊。我想:他是牛,我是羊,可以算差不多。他為我禱告,我也學著禱告。他叫我入查經班,白送給我一本《聖經》,還給了我兩吊錢!」

「大哥!你忘了咱們是大清國的人嗎?餓死,我不能去巴結洋鬼子!」多老二斬釘截鐵地說。

「大清國?哈哈!」多老大冷笑著:「連咱們的皇上也怕洋人!」

「說的好!」多老二真急了。「你要是真敢信洋教,大哥,別怪我不准你再進我的門!」

「你敢!我是你哥哥,親哥哥!我高興幾時來就幾時來!」多老大氣哼哼地走出去。

一個比別的民族都高著一等的旗人若是失去自信,象多老大這樣,他便對一切都失去信心。他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憐的人,因而他幹什麼都應當邀得原諒。他入洋教根本不是為信仰什麼,而是對社會的一種挑戰。他彷彿是說:誰都不管我呀,我去信洋教,給你們個蒼蠅吃①。他也沒有把信洋教看成長遠之計;多咱洋教不靈了,他會退出來,改信白蓮教,假若白蓮教能夠給他兩頓飯吃。思索了兩天,他去告訴牛牧師,決定領洗入教,改邪歸正。

教堂里還有位中國牧師,很不高興收多大爺這樣的人作教徒。可是,他不便說什麼,因為他怕被牛牧師問倒:教會不救有罪的人,可救誰呢?況且,教會是洋人辦的,經費是由外國來的,他何必主張什麼呢?自從他當上牧師那天起,他就決定毫無保留地把真話都稟明上帝,而把假話告訴牛牧師。不管牛牧師說什麼,他總點頭,心裡可是說:「你犯錯誤,你入地獄!上帝看得清楚!」

牛牧師在國內就傳過道,因為干別的都不行。他聽說地球上有個中國,可是與他毫無關聯,因而也就不在話下。自從他的舅舅從中國回來,他開始對中國發生了興趣。他的舅舅在年輕的時候偷過人家的牲口,被人家削去了一隻耳朵,所以逃到中國去,賣賣鴉片什麼的,發了不小的財。發財還鄉之後,親友們,就是原來管他叫流氓的親友們,不約而同地稱他為中國通。在他的面前,他們一致地避免說「耳朵」這個詞兒,並且都得到了啟發——混到山窮水盡,便上中國去發財,不必考慮有一隻、還是兩隻耳朵。牛牧師也非例外。他的生活相當困難,到聖誕節都不一定能夠吃上一頓烤火雞。舅舅指給他一條明路:「該到中國去!在這兒,你連在聖誕節都吃不上烤火雞;到那兒,你天天可以吃肥母雞,大雞蛋!在這兒,你永遠雇不起僕人;到那兒,你可以起碼用一男一女,兩個僕人!去吧!」

於是,牛牧師就決定到中國來。作了應有的準備,一來二去,他就來到了北京。舅舅果然說對了:他有了自己獨住的小房子,用上一男一女兩個僕人;雞和雞蛋是那麼便宜,他差不多每三天就過一次聖誕節。他開始發胖。

對於工作,他不大熱心,可又不敢太不熱心。他想發財,而傳教畢竟與販賣鴉片有所不同。他沒法兒全心全意地去工作。可是,他又准知道,若是一點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