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滿洲餑餑里,往往有奶油,我的先人們也許是喜歡吃牛奶、馬奶,以及奶油、乳酪的。可是,到後來,在北京住過幾代了,這個吃奶的習慣漸漸消失。到了我這一代,我只記得大家以杏仁茶、麵茶等作早點,就連喝得起牛奶的,如大舅與大姐的公公也輕易不到牛奶鋪里去。只有姑母還偶爾去喝一次,可也不過是為表示她喝得起而已。至於用牛奶喂娃娃,似乎還沒聽說過。
這可就苦了我。我同皇太子還是嬰兒的時候大概差不多,要吃飽了才能乖乖地睡覺。我睡不安,因為吃不飽。母親沒有多少奶,而牛奶與奶粉,在那年月,又不見經傳。於是,儘管我有些才華,也不能不表現在愛哭上面。我的肚子一空,就大哭起來,並沒有多少眼淚。姑母管這種哭法叫作「乾嚎」。
她討厭這種乾嚎,並且預言我會給大家招來災難。
為減少我的乾嚎與姑母的鬧氣,母親只好去買些楊村糕乾,糊住我的小嘴。因此,大姐夫後來時常嘲弄我:吃漿糊長大的孩子,大概中不了武狀元!而姑母呢,每在用煙鍋子敲我的時節,也嫌我的頭部不夠堅硬。
姑母並沒有超人的智慧,她的預言不過是為討厭我啼哭而發的。可是,稍稍留心大事的人會看出來,小孩們的飢啼是大風暴的先聲。是呀,聽聽吧,在我乾嚎的時候,天南地北有多少孩子,因為餓,因為冷,因為病,因為被賣出去,一齊在悲啼啊!
黃河不斷泛濫,象從天而降,海嘯山崩滾向下游,洗劫了田園,衝倒了房舍,捲走了牛羊,把千千萬萬老幼男女飛快地送到大海中去。在沒有水患的地方,又連年乾旱,農民們成片地倒下去,多少嬰兒餓死在胎中。是呀,我的悲啼似乎正和黃河的狂吼,災民的哀號,互相呼應。
同時,在北京,在天津,在各大都市,作威作福的叱喝聲,脅肩諂笑的獻媚聲,鬻官賣爵的叫賣聲,一擲千金的狂賭聲,熊掌駝峰的烹調聲,淫詞浪語的取樂聲,與監牢中的鎖鐐聲,公堂上的鞭板夾棍聲,都匯合到一處,「天堂」與地獄似乎只隔著一堵牆,狂歡與慘死相距咫尺,想像不到的荒淫和想像不到的苦痛同時並存。這時候,侵略者的炮聲還隱隱在耳,瓜分中國的聲浪蕩漾在空中。這時候,切齒痛恨暴政與國賊的詛咒,與仇視侵略者的呼聲,在農村,在鄉鎮,象狂潮激蕩,那最純潔善良的農民已忍無可忍,想用拳,用石頭,用叉靶掃帚,殺出一條活路!
就是在我不住哭嚎的時候,我們聽見了「義和拳」(後來改為義和團)這個名稱。
老王掌柜的年紀越大,越愛說:得回家去看看嘍!可是,最近三年,他把回家的假期都讓給了年歲較輕的夥計們。他懶得動。他越想家,也越愛留在北京。北京似乎有一種使他不知如何是好的魔力。他經常說,得把老骨頭埋在家鄉去。可是,若是有人問他:埋在北京不好嗎?他似乎也不堅決反對。
他最愛他的小兒子。在他的口中,十成(他的小兒子的名字)彷彿不是個男孩,而是一種什麼標準。提到年月,他總說:在生十成的那一年,或生十成後的第三年……。講到東西的高度,他也是說:是呀,比十成高點,或比十成矮著一尺……。附帶著說,十成本來排三,但是「三成」有歉收之意,故名十成。我們誰也沒見過十成,可是認識王掌柜的人,似乎也都認識十成。在大家問他接到家信沒有的時候,總是問:十成來信沒有?
正是夏天農忙時節,王十成忽然來到北京!王掌柜又驚又喜。喜的是兒子不但來了,而且長得筋是筋、骨是骨,身量比爸爸高出一頭,雖然才二歲。驚的是兒子既沒帶行李,又滿身泥土,小褂上還破了好幾塊。他急忙帶著兒子去買了一身現成的藍布褲褂,一雙青布雙臉鞋,然後就手去拜訪了兩三家滿漢家庭,巡迴展覽兒子。過了兩天,不知十成說了些什麼,王掌柜停止了巡迴展覽。可是,街坊四鄰已經知道了消息,不斷地來質問:怎麼不帶十成上我們家去?看不起我們呀?這使他受了感動,可也叫他有點為難,只好不作普遍拜訪,而又不完全停止巡迴。
已是下午,母親正在西蔭涼下洗衣裳;我正在星中半醒半睡、半飢半飽,躺著咂裹自己的手指頭;大黃狗正在棗樹下東彈彈、西啃啃地捉狗蠅,王家父子來到。
「這就是十成!」王掌柜簡單地介紹。
母親讓他們到屋裡坐,他們不肯,只好在院里說話兒。在夏天,我們的院里確比屋裡體面:兩棵棗樹不管結棗與否,反正有些綠葉。順著牆根的幾棵自生自長的草茉莉,今年特別茂盛。因為給我添購糕乾,父親今年只買了一棵五色梅,可是開花頗賣力氣。天空飛著些小燕,院內還偶爾來一兩隻紅的或黃的蜻蜓。房上有幾叢兔兒草,雖然不利於屋頂,可是蔥綠可喜。總起來說,我們院中頗不乏生趣。
雖然天氣已相當的熱,王掌柜可講規矩,還穿著通天扯地的灰布大衫。十成的新褲褂呢,褲子太長,褂子太短,可是一致地發出熱辣辣凶藍靛味兒。母親給了王掌柜一個小板凳,他坐下,不錯眼珠地看著十成。十成說「有功夫」,無論怎麼讓,也不肯坐下。
母親是受過娘家與婆家的排練的,儘管不喜多嘴多舌,可是來了親友,她總有適當的一套話語,酬應得自然而得體。是呀,放在平日,她會有用之不竭的言詞,和王掌柜專討論天氣。今天,也不知怎麼,她找不到話說。她看看王掌柜,王掌柜的眼總盯著十成的臉上與身上,似乎這小夥子有什麼使他不放心的地方。十成呢,象棵結實的小松樹似的,立在那裡,生了根,只有兩隻大手似乎沒有地方安置,一會兒抬起來,一會兒落下去。他的五官很正,眼珠與腦門都發著光,可是嚴嚴地閉著嘴,決定能不開口就不開口。母親不知如何是好,連天氣專題也忘了。愣了一會兒,十成忽然蹲下去,用手托住雙腮,彷彿思索著什麼極重大的問題。
正在這時候,福海二哥來了。大黃狗馬上活躍起來,蹦蹦跳跳地跑前跑後,直到母親說了聲:「大黃,安頓點!」大黃才回到原位去繼續捉狗蠅。
二哥坐下,十成立了起來,閉得緊緊的嘴張開,似笑不笑地叫了聲「二哥」。
二哥拿著把黑面、棕竹骨的扇子,扇動了半天才說:「十成我想過了,還是算了吧!」
「算了?」十成看了看父親,看了看二哥。「算了?」他用力咽了口唾沫。「那是你說!」
母親不曉得什麼時候十成認識了福海,也聽不懂他們說的是什麼,只好去給他們沏茶。
王掌柜一邊思索著一邊說,所以說的很慢:「十成,我連洋布大衫都看不上,更甭說洋人、洋教了!可是……」「爹!」十成在新褲子上擦了擦手心上的汗:「爹!你多年不在鄉下,你不知道我們受的是什麼!大毛子聽二毛子的攛掇,官兒又聽大毛子的旨意,一個老百姓還不如這條狗!」十成指了指大黃。「我頂恨二毛子,他們忘了本!」王掌柜和二哥都好一會兒沒說出話來。
「也,也有沒忘本的呀!」二哥笑著說,笑的很欠自然。「忘了本的才是大毛子的親人!」十成的眼對準了二哥的,二哥趕緊假裝地去看棗樹葉上的一個「花布手巾」①。
王掌柜仍然很慢地說:「你已經……可是沒……!」二哥趕快補上:「得啦,小夥子!」
十成的眼又對準了二哥的:「別叫我小夥子,我一點也不小!我練了拳,練了刀,還要練善避刀槍!什麼我也不怕!不怕!」
「可是,你沒打勝!」二哥冷笑了一下。「不管你怎麼理直氣壯,官兵總幫助毛子們打你!你已經吃了虧!」王掌柜接過話去:「對!就是這麼一筆賬!」
「我就不服這筆賬,不認這筆賬!敗了,敗了再打!」十成說完,把嘴閉得特別嚴,腮上輕動,大概是咬牙呢。「十成!」王掌柜耐心地說:「十成,聽我說!先在這兒住下吧!先看一看,看明白了再走下一步棋,不好嗎?我年紀這麼大啦,有你在跟前……」
「對!十成!你父親說的對!」二哥心裡佩服十成,而口中不便說造反的話;他是旗兵啊。
十成又蹲下了,一聲不再出。
二哥把扇子打開,又並上,並上又打開,發出輕脆的響聲。他心裡很亂。有意無意地他又問了句:「十成,你們有多少人哪?」
「多了!多了!有骨頭的……」他狠狠地看了二哥一眼。「在山東不行啊,我們到直隸來,一直地進北京!」
王掌柜猛地立起來,幾乎是喊著:「不許這麼說!」母親拿來茶。可是十成沒說什麼,立起來,往外就走。母親端著茶壺,愣在那裡。
「您忙去吧,我來倒茶!」二哥接過茶具,把母親支開,同時又讓王掌柜坐下。剛才,他被十成的正氣給壓得幾乎找不出話說;現在,只剩下了王掌柜,他的話又多起來:「王掌柜,先喝碗!別著急!我會幫助您留下十成!」
「他,他在這兒,行嗎?」王掌柜問。
「他既不是強盜,又不是殺人兇犯!山東鬧義和團,我早就聽說了!我也聽說,上邊決不許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