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正紅旗下(4)

大姐既關心母親,又願參加小弟弟的洗三典禮。況且,一回到娘家,她便是姑奶奶,受到尊重:在大家的眼中,她是個有出息的小媳婦,既沒給娘家丟了人,將來生兒養女,也能升為老太太,代替婆婆——反正婆婆有入棺材的那麼一天。她渴望回家。是的,哪怕在娘家只呆半天兒呢,她的心中便覺得舒暢,甚至覺得只有現在多受些磨鍊,將來才能夠成仙得道,也能象姑母那樣,坐在炕沿上吸兩袋蘭花煙。是呀,現在她還不敢吸蘭花煙,可是已經學會了嚼檳榔——這大概就離吸蘭花煙不太遠了吧。

有這些事在她心中,她睡不踏實,起來的特別早。也沒顧得看三星在哪裡,她就上街去給婆婆買油條與燒餅。在那年月,粥鋪是在夜裡三點左右就開始炸油條,打燒餅的。據說,連上早朝的王公大臣們也經常用燒餅、油條當作早點。大姐婆婆的父親,子爵,上朝與否,我不知道。子爵的女兒可的確繼承了吃燒餅與油條的傳統,並且是很早就起床,梳洗完了就要吃,吃完了發困可以再睡。於是,這個傳統似乎專為折磨我的大姐。

西北風不大,可很尖銳,一會兒就把大姐的鼻尖、耳唇都吹紅。她不由地說出來:「喝!乾冷!」這種北京特有的乾冷,往往冷得使人痛快。即使大姐心中有不少的牢騷,她也不能不痛快地這麼說出來。說罷,她加緊了腳步。身上開始發熱,可是她反倒打了個冷戰,由心裡到四肢都那麼顫動了一下,很舒服,象吞下一小塊冰那麼舒服。她看了看天空,每顆星都是那麼明亮,清涼,輕顫,使她想起孩子們的純潔、發光的眼睛來。她笑了笑,嘟囔著:只要風別大起來,今天必是個晴美的日子!小弟弟有點來歷,洗三遇上這麼好的天氣!

想到這裡,她恨不能馬上到娘家去,抱一抱小弟弟!

不管她怎樣想回娘家,她可也不敢向婆婆去請假。假若她大膽地去請假,她知道,婆婆必定點頭,連聲地說:克吧!克吧!(「克」者「去」也)她是子爵的女兒,不能毫無道理地拒絕兒媳回娘家。可是,大姐知道,假若她依實地「克」了,哼,婆婆的毒氣口袋就會垂到胸口上來。不,她須等待婆婆的命令。

命令始終沒有下來。首先是:別說母親只生了一個娃娃,就是生了雙胞胎,只要大姐婆婆認為她是受了煤氣,便必定是受了煤氣,沒有別的可說!第二是:雖然她的持家哲理是:放膽去賒,無須考慮怎樣還債;可是,門口兒討債的過多,究竟有傷子爵女兒、佐領太太的尊嚴。她心裡不大痛快。於是,她喝完了粳米粥,吃罷燒餅與油條,便計畫著先跟老頭子鬧一場。可是,佐領提前了溜鳥的時間,早已出去。老太太撲了個空,怒氣增長了好幾度,趕快撥轉馬頭,要生擒驍騎校。可是,驍騎校偷了大姐的兩張新紅票子,很早就到街上吃了兩碟子豆兒多、棗兒甜的盆糕,喝了一碗杏仁茶。老太太找不到男的官校,只好向女將挑戰。她不發命令,而端坐在炕沿上叨嘮:這,這哪象過日子!都得我操心嗎?現成的事,擺在眼皮子前邊的事,就看不見嗎?沒長著眼睛嗎?有眼無珠嗎?有珠無神嗎?不用伺候我,我用不著誰來伺候!佛爺,連佛爺也不伺候嗎?眼看就過年,佛桌上的五供①擦了嗎?

大姐趕緊去篩爐灰,篩得很細,預備去擦五供。端著細爐灰面子,到了佛桌前,婆婆已經由神佛說到人間:啊!箱子、柜子、連三②上的銅活就不該動動手嗎?我年輕的時候,凡事用不著婆婆開口,該作什麼就作什麼!

大姐不敢回話。無論多麼好聽的話,若在此刻說出來,都會變成反抗婆婆,不服調教。可是,要是什麼也不說,低著頭幹活兒呢,又會變成:對!拿蠟扦兒殺氣,心裡可咒罵老不死的,老不要臉的!那,那該五雷轟頂!

大姐含著淚,一邊擦,一邊想主意:要在最恰當的時機,去請教婆母怎麼作這,或怎麼作那。她把回娘家的念頭完全放在了一邊。待了一會兒,她把淚收起去,用極大的努力把笑意調動到臉上來:奶奶,您看看,我擦得還象一回事兒嗎?婆婆只哼了一聲,沒有指示什麼,原因很簡單,她自己並沒擦過五供。

果然是好天氣,剛到九點來鍾,就似乎相當暖和了。天是那麼高,那麼藍,陽光是那麼亮,連大樹上的破老鴰窩看起來都有些畫意了。俏皮的喜鵲一會兒在東,一會兒在西,喳喳地讚美著北京的冬晴。

大姐婆婆叨嘮到一個階段,來到院中,似乎是要質問太陽與青天,幹麼這樣晴美,可是,一出來便看見了多甫養的鴿子,於是就譴責起紫烏與黑玉翅來:養著你們幹什麼?就會吃!你們等著吧,一高興,我全把你們宰了!

大姐在屋裡大氣不敢出。她連嘆口氣的權利也沒有!

在我們這一方面,母親希望大姐能來。前天晚上,她幾乎死去。既然老天爺沒有收回她去,她就盼望今天一家團圓,連出嫁了的女兒也在身旁。可是,她也猜到大女兒可能來不了。誰叫人家是佐領,而自己的身分低呢!母親不便於說什麼,可是臉上沒有多少笑容。

姑母似乎在半夜裡就策劃好:別人辦喜事,自己要不發發脾氣,那就會使喜事辦的平平無奇,缺少波瀾。到九點鐘,大姐還沒來,她看看太陽,覺得不甩點閑話,一定對不起這麼晴朗的陽光。

「我說,」她對著太陽說,「太陽這麼高了,大姑奶奶怎麼還不露面?一定,一定又是那個大酸棗眼睛的老梆子不許她來!我找她去,跟她講講理!她要是不講理,我把她的酸棗核兒摳出來!」

母親著了急。叫二姐請二哥去安慰姑母:「你別出聲,叫二哥跟她說。」

二哥正跟小六兒往酒里對水。為省錢,他打了很少的酒,所以得設法使這一點酒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二姐拉了拉他的袖子,往外指了指。他拿著酒壺出來,極親熱地走向姑母:「老太太,您聞聞,有酒味沒有?」

「酒嘛,怎能沒酒味兒,你又憋著什麼壞呢?」

「是這麼回事,要是酒味兒太大,還可以再對點水!」「你呀,老二,不怪你媽媽叫你二鬼子!」姑母無可如何地笑了。

「窮事兒窮對付,就求個一團和氣!是不是?老太太!」見沒把姑母惹翻,急忙接下去:「吃完飯,我準備好,要贏您四吊錢,買一斤好雜拌兒吃吃!敢來不敢?老太太!」「好小子,我接著你的!」姑母聽見要玩牌,把酸棗眼睛完全忘了。

母親在屋裡嘆了口氣,十分感激內侄福海。

九點多了,二哥所料到要來賀喜的七姥姥八姨們陸續來到。二姐不管是誰,見面就先請安,後倒茶,非常緊張。她的臉上紅起來,鼻子上出了點汗,不說什麼,只在必要的時候笑一下。因此,二哥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小力笨」①。姑母催開飯,為是吃完好玩牌。二哥高聲答應:「全齊嘍!」

所謂「全齊嘍」者,就是腌疙疸纓兒炒大蠶豆與肉皮炸辣醬都已炒好,酒也對好了水,千杯不醉。「酒席」雖然如此簡單,入席的禮讓卻絲毫未打折扣:「您請上坐!」「那可不敢當!不敢當!」「您要不那麼坐,別人就沒法兒坐了!」直到二哥發出呼籲:「快坐吧,菜都涼啦!」大家才恭敬不如從命地坐下。酒過三巡(誰也沒有絲毫醉意),菜過兩味(蠶豆與肉皮醬),「宴會」進入緊張階段——熱湯麵上來了。大家似乎都忘了禮讓,甚至連說話也忘了,屋中好一片吞麵條的響聲,排山倒海,虎嘯龍吟。二哥的頭上冒了汗:「小六兒,照這個吃法,這點面兜不住啊!」小六兒急中生智:「多對點水!」二哥輕輕呸了一聲:「呸!面又不是酒,對水不成了漿糊嗎?快去!」二哥掏出錢來(這筆款,他並沒向我母親報賬):「快去,到金四把那兒,能烙餅,烙五斤大餅;要是等的功夫太大,就拿些芝麻醬燒餅來,快!」(那時候的羊肉鋪多數帶賣燒餅、包子、並代客烙大餅。)

小六兒聰明:看出烙餅需要時間,就拿回一爐熱燒餅和兩屜羊肉白菜餡的包子來。風捲殘雲,頃刻之間包子與燒餅蹤影全無。最後,輪到二哥與小六兒吃飯。可是,吃什麼呢?二哥哈哈地笑了一陣,而後指示小六兒:「你呀,小夥子,回家吃去吧!」我至今還弄不清小六兒是誰,可是每一想到我的洗三典禮,便覺得對不起他!至於二哥吃了沒吃,我倒沒怎麼不放心,我深知他是有辦法的人。

快到中午,天晴得更加美麗。藍天上,這兒一條,那兒一塊,飄著潔白光潤的白雲。西北風兒稍一用力,這些輕巧的白雲便化為長長的紗帶,越來越長,越薄,漸漸又變成一些似斷似續的白煙,最後就不見了。小風兒吹來各種賣年貨的呼聲:賣供花①的、松柏枝的、年畫的……一聲尖銳,一聲雄渾,忽遠忽近,中間還夾雜著幾聲花炮響,和剃頭師傅的「喚頭」②聲。全北京的人都預備過年,都在這晴光里活動著,買的買,賣的賣,著急的著急,尋死的尋死,也有乘著年前娶親的,一路吹著嗩吶,打著大鼓。只有我靜靜的地躺在炕中間,墊著一些破棉花,不知道想些什麼。

據說,冬日裡我們的屋裡八面透風,炕上冰涼,夜間連杯子里的殘茶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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