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同我去找閻乃伯不能?」這是趙子曰見著周少濂的第一句話。
「他作了省長還肯見我!」周少濂提著小尖嗓說。「你不去?現在可是人命關天!」
「我不去!去了好幾回了,全叫看門的給攔回來了!再說,到底有什麼事?」
「老李被執法處拿去了,性命不保!這你還不幫著運動運動嗎?!」
「是嗎?」周少濂也嚇楞了,楞了一會兒,詩興又發了:「我不去,我得先作輓詩,萬一老李死了,我的詩作不得,豈不是我的罪惡!」他說著落下淚來!
周少濂是真動了心,覺得只有趕快作輓詩可以減少一點悲痛!詩一作成,天大的事也和沒事一個樣子了!「沒工夫和你說!你不去,我自己去!」趙子曰說完就往外跑。
到了閻乃伯的宅子,趙子曰跳上台階就往裡闖。「咳!找誰?」門前的衛兵瞪著眼問。
「我前者是你們府上的教師,我要見見你們上司!」趙子曰回答。
「省長進京了,去給新任賀司令賀喜去了!」
「嘿!」趙子曰急得干跺腳,想了半天才說:「我見見你們太太成不成?」
「我們太太病了!」
「我非見不可!我是你們少爺的老師,你能不叫我見嗎?!」趙子曰說著就往裡走。
「你站住!我們少爺死啦!」那個衛兵把趙子曰攔住。
「我非見你們太太不可!」趙子曰急扯白臉的說。「好!我給你回稟一聲去,你等著!」那個衛兵向趙子曰惡意的笑了一笑。
那個衛兵不慌不忙的往裡走,趙子曰背著手來回打轉,心裡想:見了她比見他還許強,婦女們心軟,好說話。正在亂想,那個衛兵回來了,說:「我們太太是真病了!不過你一定要見,我也沒法子。你見了她,她要是——你可別怨我!」
趙子曰一聲沒言語,隨著衛兵往裡走。走到書房的跨院,閻太太正在院里立著。她穿著一件夏布大衫,可是足下穿著一雙大紅繡花的棉鞋,獃獃的看著院中那盆開得正盛的粉夾竹桃。書房的門口站著兩個十七八歲的丫頭,見趙子曰進來,兩個交頭接耳的直嘀咕。
「這是我們的太太!」那個衛兵指給趙子曰,然後慢慢的走出去。
「閻太太!」趙子曰過去向她行了一禮。
「你來了?我的寶貝!啊,我的寶——貝!」閻太太看著趙子曰連連的點頭,好象小雞喝水似的。直楞楞的看了半天,她忽然狂笑起來,笑得那麼鑽腦子的難聽。笑了一陣,她向前走了兩步,說:
「啊!你不是我的寶貝呀!好!我念得你,你閻乃伯!閻——乃——伯!——你就是賠我的兒子!你把我兒子害了,你!」她的聲音越來越高,臉上越來越難看。趙子曰往後退了幾步,她一個勁往前趕。「好!你!你成天叫我兒子念書,念死啦!念死啦!你還娶姨太太,你!你就是賠我的兒子!哎——喲——我的寶貝喲!」她坐在地上放聲痛哭起來。兩個丫頭跑過來把她扶起來。趙子曰一語未發往外走。「我不冤你吧?」那個衛兵向趙子曰一笑。
趙子曰顧不得和衛兵惹氣,低看頭走出去;一邊走一邊想:還是得找周少濂去。因為他想:他自己回京去見閻乃伯,一定見不到;周少濂到底和閻乃伯有關係,所以還是求周少濂幫助他較著妥當。……「怎樣?老趙!」周少濂笑著問。
「不用說!少濂,你要是可憐我,先給我弄碗茶喝!我從早晨到現在水米沒打牙!」
周少濂看趙子曰的臉色那麼難看,不敢再說笑話,忙著去給他沏茶。茶沏好,他由床底下的筐籃中掏了半天,掏出幾塊已經長了綠毛的餅乾,遞給趙子曰。
「我吃不下東西去,少濂!給我一碗茶吧!」趙子曰坐在床上皺著眉說。
「子曰!你是怎一回事?這麼大驚小怪的!」
趙子曰一面吃茶,一面略略的把李景純的事說了一遍,然後說:
「少濂!你一定得隨我進京!那怕我管你叫太爺呢,你得跟我走!」
「子曰!」周少濂鄭重的說:「現在已經天黑了,就是趕上火車,到京也得半夜,也辦不了事。不如你休息休息,我們趕夜間三點鐘的車,一清早到京,不是正好辦事嗎?」「不!這就走!」趙子曰的心中象包著一團火似的說:「事情千變萬化,早到京一刻是一刻!我急於聽北京的消息!」「我是為你好,子曰!你在這裡睡個覺,明天好辦事呀!你要打聽消息,去打個電話不就行了嗎!」
趙子曰心中稍微活動了一點,身上也真覺得疲乏了,於是要求周少濂領他到電話室去。他先給莫大年打電,莫大年沒在家。又想給武端打電,又怕武端不可靠;可是除了武端還沒有地方可以得些消息,他為難了半天,結果叫了天台公寓的號頭。電線接好,武端說:莫大年奔走了幾處,很有希望,大概可以辦到把李景純移交法廳。他自己也正在運動,可是沒有什麼效果。最後武端說:「你明天一早能回來,就不必夜裡往回趕了,現在老李很安穩。」
趙子曰心中舒展了一些,慢慢的走到宿舍去。周少濂忙著出去買點心。點心買來,趙子曰吃了一兩塊,又喝了一壺茶。周少濂七手八腳的把自己的床勻給趙子曰,他自己在地上亂七八糟的鋪了些東西預備睡覺,其實還不到十點鐘。他一個勁兒催著趙子曰睡,趙子曰是無論如何睡不著。「老周,你能去借個鬧鐘不能?」趙子曰問:「我怕睡熟醒不了!」
「沒錯!老趙!我的腦子比鬧鐘還准,說什麼時候醒,到時准醒!睡你的!睡呀!」周少濂躺在地上,不留神看好象一條小狗,歪不橫楞的卧著。
「睡不著!老周,把窗戶開開,太悶得慌!」
周少濂立起來把窗子開開一扇,跟著又悄悄的關上了,因為他最怕受夜寒。可是趙子曰聽見窗子開開,深深在床上吸了一口氣覺得空氣非常的新鮮,滿意了。
武端坐在屋裡拿著《真理晚報》看:「大暗殺案之經過:
「今早八時京畿守衛司令兼第二百七十一師師長賀占元將軍由南苑師部乘汽車入城,同行者有劉德山營長,宋福才參謀。車至永定門外張家屯附近,突有奸人李景純(系受過激黨指使)向汽車連放數槍。劉營長左臂受傷甚重,賀司令與宋參謀幸獲安全。汽車左右侍立衛兵奮勇前進,當將刺客捉獲,解至師部軍法處嚴訊。
「本報特派專員到師部訪問,蒙賀司令派宋參謀接見。宋參謀身著軍衣,面貌魁梧,言談爽利,雖甫脫大險而談論風生,毫無驚懼之色,真儒將也!本報記者與宋參謀談話約有十分鐘之久,茲將談話經過依實詳載如下:「問:賀司令事前有無所聞?
「答:媽的,沒有!
「問:所乘汽車是否軍用的?
「答:不是,賀司令自己的!
「問:行至何處聽見槍聲?
「答:大概離火車道不遠。
「問:同行者?
「答:俺們三個:賀司令,劉營長,和我,還有他媽的幾位弟兄。
「問:車中情形?
「答:司令和咱爬在車內,劉營長沒留神吃了一個黑棗。「問:怎樣捉住刺客?
「答:四個弟兄一齊下去把那小子捉住。
「問:刺客是否與賀司令有私仇?
「答:沒有,那小子是過激黨!
「問:怎樣懲辦他?
「答:媽的,千刀萬剮!
(說至此,宋參謀怒形於色,目光如炬!)
「問:賀司令對過激黨有無除滅方法?
「答:有!殺!
「談話至此,本報記者向宋參謀致謝告辭。臨行之時,宋參謀叮嚀囑告本報記者:將經過事實依實登載,以使過激黨人聞之喪膽。並云:賀司令治軍有年,愛民如子。(前在大名鎮守使任內,曾經紳商贈匾一方,題曰:民之父母。)不惜性命誓與奸人狗黨一決死戰。
「本報記者敬聆之下,極為滿意!旋要求至監獄一視刺客。
蒙宋參謀格外優遇允准,並派衛兵二名護送至獄。「刺客姓李名景純,直隸正定府人。身體短悍,面貌兇惡。手腳系以鐵鎖,依然口出狂言,侮蔑政府。本報記者試與彼談話,彼昂然不對,唯連呼『赤黨萬歲』而已。本報記者以彼凶頑不靈,不屑多費口舌,即攝取像片一張,退出監牢。衛兵導出師部,並向本報記者行舉手禮雲。
「本報記者因不能與刺客談話,旋即各方面搜集事實,以饗讀者:
「李景純前肄業名正大學,專以鼓動風潮為事。前次之毆打校長,即彼主使。
「名正大學解散後,彼入京師大學。與同黨數人受過激黨津貼每月百二十元,並領有手槍子彈,以謀刺殺要人,破壞治安。」
…………
「賀司令鎮靜異常,照舊辦公,並聞已定有剪掃奸黨辦法。「今日午時有商會代表特送紹酒一罈,肥羊四隻,到師部為賀司令壓驚,頗蒙賀司令優遇招待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