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起來,趙子曰到歐陽天風屋裡去看,歐陽已經出去了。把他抽屜開開,喘了一口氣,把心放下了,那把刺刀還在那裡。他把它拿到自己屋中去,藏在床底下。
他洗了洗臉,把春二車錢交給李順。到天成銀行去找莫大年。
莫大年出門了。
趙子曰皺著眉頭往回走,到公寓找武端。武端只顧說官場中的事,不說別的。
他回到自己屋中,躺在床上。眼前老有個影兒:歐陽天風咬著牙往抽屜里收刀!
自從趙子曰在去年下雪的那天,思想過一回,直到現在,腦子的運動總是不得機會。
刀!咬著牙的歐陽天風!給了趙子曰思想的機會!
趙子曰要是個寧捨命不舍女人的法國人,他無疑的是拿刀找李景純!不,他是中國人!
他要是個一點人心沒有的人,他應該幫助歐陽天風去行兇!不幸,他的激烈的行動都是被別人鼓惑的,他並沒有安著心去作惡。捆校長,打教員,是為博別人的一笑,叫別人一伸大拇指,他並沒有和人決鬥的勇氣!他也許真為作好事舍了命,可是他的環境是只許他為得一些虛榮而彷彿很勇敢似的干。
就是李景純真奪了他的情人,他也不敢和李景純去爭鬥。他始終怕李景純,或者這個畏懼中含著一點「敬仰」的意思。就是他毫無敬畏李景純的心,他到底覺得李景純比他自己多著一些娶王女士的資格。他是結過婚的人,他自己知道!他的妻子離了他不能活著,他的家庭也不會允許他和她離婚,他自己也知道這個!
他愛歐陽天風並不和愛別人有多少差別,不過是歐陽天風比別人諂媚他,愚弄他多一些方法與花樣就是了。
凡是能耍花樣的就能支配趙子曰,這一點他自己覺不出來!
耍花樣到了動刀殺人的地步,趙子曰傻了!他沒有心殺人,可是歐陽天風的動刀和他有關係!他沒辦法!
他若是生在太平的時候,這些愛情的趣劇也本來是有滋味的。他可以不顧一切,只想達到「有情人成眷屬」的含有喜氣的目的。他的社會是一團烏煙瘴氣,他的國家是個「破鼓萬人搥」的那個大破鼓。這個事實不必細想他也能理會得到。他知道:明白戀愛的男女不會比別人少挨大兵的打,自由結婚的人們也不會受外國人的特別優遇!他應當犧牲一點個人的享福替社會上作點事,他應當把眼光放遠一些,他應當把爭一個女子的心去爭回被軍人們剝奪的民權。這些個話,李景純告訴過他,現在他想起來了!
然而想起來好話和照著辦與否是兩件事!他的心擠在新舊社會勢力的中間:小腳兒媳婦確是怪可憐的,同時王女士是真可愛!個人幸福本當為社會國家犧牲了的,可是,自家管自家的事又是遺傳的「生命享受論」!新的辦法好,舊的規矩也不錯,到底那個真好,他看不清!穿西服也抖,穿肥袖華絲葛大衫也抖,為什麼一定要「抖」?誰知道呢!
勸歐陽天風不要行兇,到底他和王女士有什麼關係?找李景純去求辦法,李景純又和她有什麼關係?回家,不願看那個小腳娘,也覺著沒臉對父母!不回家,眼前就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事!
朋友不少,李五可以告訴他怎樣唱《黃金台》的倒板,武端可以教給他怎麼請客,打牌。沒有能告訴他現在該當怎辦的。只有李景純能告訴他,可是怎好找他去!
教育是沒用的,因為教育是教人識字的,教育家是以教書掙飯吃的。趙子曰受過教育,可是沒聽過怎樣立身處世,怎樣對付一切。找老人去問,老人撅著鬍子告訴他:「忠孝雙全,才是好漢。」找新人去求教,新人物說:「穿上洋服充洋人!」
在這種新舊衝突的時期,光明之路不是閉著眼瞎混的人所能尋到的,不幸,趙子曰又是不大愛睜眼的人。
現在他確是睜著眼,可是那能剛一睜眼就看明「三條大道走中間」的那條中路呢!
越想越沒主意,不想眼前就是禍,趙子曰急得落了淚!
趙子曰老以為他自己是個重要人物。
現在,歐陽天風由天台公寓搬走了,連告訴趙子曰一聲都沒有!武端板著黃臉,縣太爺似的一半閑談,一半教訓似的和趙子曰說東說西。找莫大年去,又怕他沒工夫閑談。找李景純去,又怕他不招待。雖然李順還是照舊的伏侍他,可是他由心中覺出自己的不重要了!
心裡要是不痛快,響晴的天氣也看成是黑暗的。連票友李五也不來了,其實趙子曰只有兩天沒請他吃飯。勉強著打幾圈牌,更叫他生氣,輸錢倒是小事,手裡握著一對白板就會碰不出來!他媽的……到屋裡看看那張蘇裱的戲報子,也覺得慘淡無光。「趙子曰」三個大金字不似先前那麼放光了!
歐陽天風搬走之後,趙子曰的眼睛掉在坑兒里,兩片厚嘴唇撅得比平常長出許多。戲也不唱了,只抱著瓶子「灰色劑」對著「蘇打水」喝,越喝越懊惱!
他又找了莫大年去。
「老趙!你怎麼啦?」莫大年問。
「老莫!我對不起你!」趙子曰幾乎要哭:「你在白雲觀告訴我的話,是真的!」
「你看,我那能冤你呢!」
「老莫!我後悔了!」趙子曰把歐陽天風怎樣半夜拿刀去找王女士的情形大概的說了一遍:「現在我怎麼辦?他要真殺了她,我於心何忍!他要是和李景純打架,老李那是歐陽的對手!老莫,你得告訴我好主意!」
「哼!」莫大年想了半天才說:「還是去找老李要主意,我就是佩服他!」
「難道他不恨我!」
「不能!老李不是那樣的人!你要是不好意思找他去,我給他打電話叫他去找你。他聽說你為難,一定願意幫助你,你看好不好?」
「就這麼辦吧!老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