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先生!」旅館的夥計在門外叫:「有位周先生拜訪。」「請他在客廳等一等,先打臉水!」趙子曰懶睜虎目,眼角上鑲著兩小團干黃「痴抹糊」;看了看桌上的小鍾,還不到十一點半呢。他有些不滿意周少濂這麼早就來,閉上眼又忍了兩三分鐘,才慢慢往起爬,用手巾擦了兩把臉,點上一支香煙向客廳走去。
「子曰,才起?」周少濂問。
「昨天太累了,起不來!」趙子曰舒著胳臂伸了個懶腰。「你吃了飯沒有,一同出去?」
「不!和你談幾句話,回來還有別的事!」
趙子曰不大高興的坐在一張卧椅上。
「你說你要找事,是不是?」周少濂挑著小尖問。「還沒有一定的計畫!」趙子曰覺得用話把周少濂冰走,比找事還重要,很冷淡的這樣回答。
「有一件事我可以替你幫忙,不知道你願意干不願意?」周少濂問。
「我說老周,你先同我出去玩一玩!然後再說找事行不行?」趙子曰很不耐煩的說。
「老趙,你知道我是個詩人,」周少濂很得意的說:「到那裡逛去我總要作詩。前兩天同朋友到天仙園看了一天戲,到現在我的『觀劇雜感詩』還沒作完。這首詩沒作好之前,我的赤色的鄉親,我簡直的不能陪你出去玩!話往回說:我有個盟叔,閻乃伯,在東馬路住,他要請我去教他少爺的英文。我想薦舉你去,你干不幹?」
「你為什麼不去?」趙子曰問。
「當然有原因呀,」周少濂把嗓音更提高了一些,也更難聽了一些:「我是他的盟侄,你看,他耍一耍滑頭不給我錢,我豈不是白瞪眼!你去呢,他決不會不送束脩。你說——」「你這位盟叔是幹什麼的?」
「第一屆國會的參議員,作過一任大名道道尹,聽說還有直隸省長的希望呢!」周少濂一氣說完,顯著很得意似的。「啊!」趙子曰把精神振起一些,也覺得周少濂不十分討厭了:「他既是闊人,那能不給你錢,還是你去好!不過你決定不去,我也無妨一試!」
「好啦!我給你們介紹!」周少濂半哭半笑的笑了一笑,眉上的皺紋聚在一處,好象餓了好幾天的小猴兒。「我決定不去:越是有錢的人越愛錢,前者我和他通融些學費,他給了我個小釘子碰。可是我還不能得罪他,咱這窮詩人是不能又窮又硬的!你一去呢,既顯著我能交朋友,又表示出我不指著他的束脩,鄉親,你看是不是?作詩是作詩,辦事是辦事!我很自傲的是個能辦事的詩人!況且還有哲學!——」「可有一層啊,」趙子曰問:「我——我的英文,說真的,可是二把刀哇!」
「沒關係!小閻兒從二十六個字母學起。不深!」「好!就這麼辦啦!」趙子曰立起來說:「你不和我去玩一玩?」
「不!我趕緊回學校去作成我的『觀劇雜感』呢!再見,赤色的老趙!」周少濂把八卦帽戴上神眉鬼眼的往外走。
因為吃穿嫖賭是交際場中宇宙起源論的四大要素,趙子曰又給他父親打了兩個電報催促匯款以備應用。他的父親接電報,放下以撿糞為逍遣的糞箕,忙著從白菜窖里往外刨三十年前埋好的薄邊大肚大元寶,然後進城到郵局匯兌,以盡他為趙氏祖宗教養後裔的責任。
趙子曰在接到匯條的前三點鐘,還咬牙切齒咒罵他的父親是「不懂新文化的老財奴!」罵著罵著把匯條罵來了,他稍微回心轉意的說:「到底還是有個爸爸,比別人容易利用!」跟著他飛也似的跑到郵局兌了現款,然後到估衣街去制辦衣裳。到了估衣街,他兩眼驚雞似的往四下望,望了半天只有華綸衣店掛著「專備華貴衣服」的金匾合了他的意。他應節當令的選了一件葡萄灰色華絲葛面,薄駱駝絨里子的大襖,和一件「時興的老花樣」的紅青團龍寧綢馬褂。穿上之後在衣店的四面互照的大鏡子里一照,他覺得在天津這幾天,只有今天有把自己的像片登在天津《太晤士報》上的價值。付了衣價,把舊衣服放在衣店叫小徒弟送到旅館去。他穿著新衣裳到國貨店買了一根「國貨店中賣的洋貨」的金頂橡木手杖。出了國貨店,一路上隨走隨在鋪戶的玻璃窗上照:左手金頂手杖,右手大呂宋煙,中間素凈而有寶色的馬褂,抖哇!
他不但只是滿意這幾件東西買的好,他根本在精神上覺出東西文化的高低只在此一點。西洋文化是「闊氣」「奢華」「勢力」,中國文化是「食無求飽」「在陋巷人不堪其憂」。設若吃不飽,穿不暖,而且在小破衚衕一住,那不被住洋樓,坐摩托車的洋人打著落花流水,還等什麼!為保持民族的尊嚴起見,為東方文化不致消滅凈盡起見,這樣把門面支撐起來是必要的,是本於愛國的真誠!而且這樣作是最經濟的一條到光明之路:洋人們發明了汽車,好,我們拿來坐;洋人們發明了煤氣燈,好,我們拿來點。這樣,洋人有汽車,煤氣燈,我們也有,洋人還吹什麼牛!這樣,洋人發明什麼,我們享受什麼,洋人日夜的苦幹,我們坐在麻雀桌上等著,洋人在精神上豈不是我們的奴隸!
改造中國是件容易的事,只需大總統下一道命令:叫全國人民全吃洋飯,穿洋服,男女抱著跳舞!這滿夠與洋人爭光的了!至於講什麼進取的精神,研究,發明等等,誰有工夫去干呢!
這是趙子曰的「簡捷改造論」!
他左顧右盼的不覺的又進了三不管。他本想去吃一些鍋貼,喝兩壺白乾酒;及至看了看胸前的團龍馬褂,他後悔不該有這樣沒出息,唇蔑民族光榮的思想。於是他把步度調勻,挺著腰板,到日界一家西餐館裡去吃西米粥,牛舌湯,喝灰色劑(Whis-key)。
他正在軋著醉步,氣態不凡的賞識著日租界的夜色。忽然,離著他有三步多遠,兩個金鋼石的眼珠,兩股埃克司光線把趙子曰的心房射的兩面透亮兒。他把醉眼微睜:那兩粒金鋼石似的眼珠,是鑲在一個增一厘則肥,減一厘則瘦,不折不扣完全成熟的美臉上。不但那兩隻水凌凌的眼睛射著他,那朵小紅蜜窩桃兒似的嘴也向他笑。趙子曰斂了斂神,徹底的還了她一笑。她慢慢的走過來,把一條小白紡綢手巾扔在他腳上。他的魂已出殼,專憑本能的作用把那條手巾拾起來。
「女士!你的手巾?」
「謝謝先生!」她的聲音就象放在磁缸兒里的一個小綠蟈蟈,振動著小綠翅膀那麼嬌嫩輕脆。「我們到茶樓去坐坐好不好?」
「求之不得!奉陪!」他說完這兩句,覺得在這種境界之下有些不文雅,靈機一動找補了兩句:「遮莫姻緣天定,故把嫦娥付少年!」
那位女士把一團棉花似的又軟又白的手腕攙住他的虎臂,一對英雄美人,挾著一片戀愛的殺氣,闖入了杏雨茶樓。
兩個選了一間清凈的茶座,要了茶點,定了定神,才彼此互相端詳。那位女士穿著一件巴黎最新式的綠嗶嘰袍,下面一件齊膝的天藍鵝絨裙。肩窩與項下露在外面,輕輕攏著一塊有頭有尾有眼睛的狐皮。柔嫩的狐毛刺著雪白的皮膚,一陣陣好似由毛孔中射出甜蜜的乳香。腕上半個銅元大的一支小金錶,系著一條蜈蚣鎖的小細金鏈。足下肉色絲襪,襯著一雙南美洲響尾蛇皮作的尖而秀的小皮鞋。頭上摘下卷沿的玫瑰紫跳舞帽,露出光明四射的黑髮,剪的齊齊的不細看只是個美男子,可是比美男子還多美著一點。笑一笑肩膀隨著一顫;咽一口香唾,臉上的笑窩隨著動一動;出一口氣,胸脯毫無拘束的一大起一大落,起落的那麼說不出來的好看。說一聲「什麼?」脖兒略微歪一歪,歪的那麼俏皮;道一聲「是嗎?」一排皓齒露一露,個個都象珍珠作成的。……她眼中的趙子曰呢?大概和我們眼中的趙子曰先生差不多,不過他的臉在電燈下被紅青馬褂的反映,映得更紫了一些。
趙子曰在幾分鐘內無論如何看不盡她的美,腦中一時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一個恰當的字眼來形容她。他只覺得歷年腦中積儲的那些美人影兒,一筆勾銷,全沒有她美。「女士貴姓?」趙子曰好容易想起說話來。
「譚玉娥。我知道你,你姓趙!」她笑了一笑。「你怎麼知道我,譚女士?」
「誰不知道你呢,報紙上登著你受傷的像片!」「是嗎?」趙子曰四肢百體一齊往外漲,差一些沒把大襖,幸虧是新買的,撐開了綻。他心中說:「她要是看了那張報紙,難道別個女的看不見?那麼,得有多少女的看完咱的像片而憔悴死呀?!」
「我看見你的像片,我就——」譚玉娥低著頭輕輕的捻著手錶的弦把,臉上微微紅了一紅。
「我不愛你,我是水牛!不!駱駝!呸;灰色的馬!」「我早就明白你!」
「愛情似烈火的燃燒,把一切社會的束縛燒斷!你要有心,什麼也好辦!」趙子曰一時想不起說什麼好,只好念了兩句周少濂的新詩。
「我明白你!」譚女士又重了一句。
…………
兩個談了有一點多鐘,拉著手出了杏雨茶樓。趙子曰抬頭看了看天,滿天的星斗沒有一個不抿著嘴向他笑的。在背燈影里,他吻了吻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