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若有人說,小坡是個逃學鬼兒,我便替小坡不答應他!什麼?逃學鬼兒?哼,你以為小坡不懂得用功嗎?小坡每逢到考試的時候,總考得很好咧!再說,就是他逃學的時候,他也沒作壞事呀!就拿他看殯說吧,他往學校走的時候,便作了件別個小孩子不肯作的好事。那是這麼一檔子事:他不是正順著大馬路走嗎,唉,一眼看見個老太太,提著一筐子東西,累得滿頭是汗,吁吁帶喘。小坡一看,登時走過去,沒說什麼,搶過筐子便頂在頭上了。
「在那兒住哇,老太太?」
老太太一看小坡的樣兒,便知道他是個善心的孩子,喘著說:
「廣東學校旁邊。」
「好啦,跟著我走吧,老太太!」小坡頂著筐子,不用手扶,專憑脖子的微動,保持筐子的平穩。兩腳吧唧吧唧的慢慢走,因為老太太走道兒吃力,所以他不敢快走。
把老太太領到家門口——正在學校的旁邊,——小坡把筐子拿下來,交給老太太。
「我怎麼謝謝你呢?」老太太心中很不過意:「給你兩個銅子買糖吃?還是給你一包瓜子兒?」老太太的筐中有好幾包瓜子。
小坡手,腳,腦袋一齊搖,表示決定不要。老太太是很愛他,非給他點東西不可。
「這麼辦吧,老太太!」小坡想了一會兒,說:「不用給我東西,趕明兒我不留心把衣裳弄髒了的時候,我來請你給收拾收拾,省得回家招媽媽生氣,好不好?你要是上街買東西,看見了我,便叫我一聲,我好替你拿著筐子。我叫小坡,是媽媽由小坡的電線杆旁邊撿來的。妹妹叫仙坡,是白鬍子老仙送給媽媽的。南星很有力量,張禿子也很厲害,可是他們都怕我的腦袋!」小坡拍了拍腦門:「媽媽說,我的頭能頂一千多斤!我的腦袋不怕別的,就怕三多家中糟老頭子的大煙袋鍋子!南星頭上還腫著呢!」
「哎!哎!夠了!夠了!」老太太笑著說:「我的記性不好,記不住這麼些事。」
「不認識南星?老太太!」小坡問。
老太太搖了搖頭,然後說:「你叫小坡,是不是?好,我記住了。你去吧,小坡,謝謝你!」
小坡向老太太鞠躬,過於慌了,腦袋差點碰在牆上。
「老太太不認識南星,真奇怪!」小坡向學校里走。
到了學校,先生正教國語教科書的一課——輪船。
看見小坡進來,先生假裝沒看見他。等他坐好,先生才問:
「小坡,上那兒啦?」
「幫著老太太拿東西來著,她怪可憐的,拿著滿滿的一筐子東西!她要給我一包瓜子兒,我也沒要!」
「你不愛吃瓜子,為什麼不給我帶來?」張禿子說。「少說話,張禿子!」先生喊。
「壞禿子!張禿子!」小英還懷恨著張禿子呢。
「不準出聲,小英!」先生喊,教鞭連敲講桌。「聽著先生一個人嚷!」大家一齊說。
「氣死!哎呀,氣死!」先生不住搖頭,又吃了個粉筆頭兒。吃完,似乎又要睡去。
「小英,先生講什麼呢?」小坡問。
「輪船。張禿子!」小英始終沒忘了張禿子。
「輪船在那兒呢?」小坡問。
「書上呢。張禿子!」
小坡忙掀開書本,哎!只有一片黑字兒,連個輪船圖也沒有。他心裡說,講輪船不到碼頭去看,真有點傻!「先——!我到碼頭上看看輪船去吧!」小坡向先生要求。「先生——!我也去!」張禿子說。
「我也跟小坡去!不許張禿子去!」小英說。
「先生——!你帶我們大家去吧!」大家一齊喊。先生不住的搖頭:「氣死!氣死!」
「海岸上好玩呀,先——!」小坡央告。
「氣死!」先生差不多要哭了。
「先生,那裡輪船很多呀!走哇!先生!」大家一齊央告。「不準張禿子去呀,先生!」小英說。
「下午習字課不上了,誰愛看輪船去誰去!哎呀,氣死!現在好好的聽講!」先生說。
大家看先生這樣和善,允許他們到海岸去,立刻全一聲不發,安心聽講。
你們看小坡!喝!眉毛擰在一塊兒,眼睛盯著書本,象兩把小錐子,似乎要把教科書鑽兩個窟窿。鼻子也抽抽著一塊,好象鈔票上的花紋。嘴兒並得很嚴,上下牙咬著動,腮上微微的隨著動。兩耳好似掛著條橡皮筒兒,專接受先生的話,不聽別的。一手按著書角,一手不知不覺的有時在鼻下搓一陣,有時往下撕幾根眉毛,有時在空中寫個字。兩腳的十指在地上抓住,好象唯恐地板跑了似的。喝!可了不得!這樣一用心,好象在頭的旁邊又長出個新腦袋來。舊頭中的南星,三多,送殯,等等事故兒,在新頭中全沒有地位;新頭中只有字,畫,書。沒有別的。這個新頭一出來,心中便咚咚的跳:唯恐聽不清先生的話,唯恐記不牢書上的字。這樣提心弔膽的,直到聽見下堂的鈴聲,這個新頭才口邦的一下,和舊頭聯成一氣,然後跳著到操場去玩耍。
下課回家吃飯。吃完,趕快又跑回學校來,腮上還掛著一個白米粒兒。同學們還都沒回來,他自己找先生去:「先——,我到碼頭看輪船去了!」
「去吧,小坡!早點回來,別誤了上第二堂!」「聽見了,先——!」小坡笑著跑出來。
碼頭離學校不遠,一會兒就跑到了。喝!真是好看!海水真好看哪!你看,遠處是深藍色的,平,遠,遠,遠,一直到一列小山的腳下,才捲起幾道銀線兒來,那一列小山兒是深綠的,可是當太陽被浮雲遮住的時候,它們便微微掛上一層紫色,下面綠,峰上微紅,正象一片綠葉托著幾個小玫瑰花蓇葖。同時,山下的藍水也罩上些玫瑰色兒,油汪汪的,紫溶溶的,把小船上的白帆也弄得有點發紅,好象小姑娘害羞時的臉蛋兒。
稍近,陽光由浮雲的邊上射出一把兒來,把海水照得碧綠,比新出來的柳葉還嬌,還嫩,還光滑。小風兒吹過,這片嬌綠便摺起幾道細碎而可憐兒的小白花。
再近一點,綠色更淺了,微微露出黃色來。
遠處,忽然深藍,忽然淺紫;近處,一塊兒嫩綠,一塊兒嬌黃;隨著太陽與浮雲的玩弄,換著顏色兒。世上可還有這樣好看的東西!
小燕兒們由淺綠的地方,飛,飛,飛,飛到深藍的地方去,在山前變成幾個小黑點兒,在空中舞弄著。
小白鷗兒們東飛一翅,西張一眼;又忽然停在空中,好象盤算著什麼事兒;又忽然一抿翅兒,往下一紮,從綠水上抓起一塊帶顏色的東西,不知道是什麼。
離岸近的地方,水還有點綠色;可是不細看,它是一片油糊糊的淺灰,小船兒來了,擠起一片浪來,打到堤下的黃石上,濺起許多白珠兒。嘩啦嘩啦的響聲也很好聽。
漁船全掛著帆,一個跟著一個,往山外邊搖,慢慢浮到山口外的大藍鏡面上去。
近處的綠水上,一排排的大木船下著錨,桅杆很高,齊齊的排好,好似一排軍人舉著長槍。還有幾排更小的船兒,一個挨著一個,艙背圓圓的,好象聯成一氣的許多小駱駝橋兒,又好象一群彎著腰兒的大黑貓。
小輪船兒,有的杏黃色,有的淺藍色,有的全黑,有的雜色,東一隻西一艘的停在那裡。有的正上貨,嘩啦,——嘩啦,嘩,——鶴頸機發出很脆亮的響聲。近處,嘩啦,嘩啦,嘩——;遠處,似乎由小山那邊來的,也嘩啦,嘩啦,嘩——,但是聲音很微細。船上有掛著一面旗的,有飄著一串各色旗的。煙筒上全冒著煙,有的黑嘟嘟的,有的只是一些白氣。
另有些小船,滿載著東西,向大船那邊搖。船上搖槳的有裹紅頭巾的印度,有戴大竹笠的中國人。還有些小摩托船嘟嘟的東來西往,好象些「無事忙」。
船太多了!大的小的,高的矮的,丑的俊的,長的短的。然而海中並不顯出狹窄的樣兒,全自自然然的停著,或是從容的開著,好象船越多海也越往大了漲。聲音也很多,笛聲,輪聲,起重機聲,人聲,水聲;然而並不覺得嘈雜刺耳;好似這片聲音都被平靜的海水給吸收了去,無論怎麼吵也吵不亂大海的莊嚴靜寂。
小坡立在岸上看了一會兒。雖然這是他常見的景物,可是再叫他看一千回,一萬回,他也看不膩。每回來到此處,他總想算一算船的數目,可是沒有一回算清過。一,二,三,四,五,……五十。哼,數亂了!再數:一五,一十,十五,十五加五是多少?不這樣幹了,用八來算吧!一八,二八十六,四八四十八,五八——!嗐!一輩子也記不住五八是多少!就算五八是一百吧,一百?光那些小船就得比一百還多!沒法算!
有一回,父親帶他坐了個小摩托船,繞了新加坡一圈兒。小坡總以為這些大船小船也都是繞新加坡一周的,不然,這裡那能老有這麼多船呢;一定是早晨開船,繞著新加坡走,到晚上就又回到原處。所以他和南星商議過多少次,才決定了:「火車是跑直線的,輪船是繞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