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營到團,有三四里路。離交通壕一百多米的小山坡下,原有一個很小很小的村子,一共也不過有七八間矮小的茅舍。山坡下有一片田地,旱地多,水地少。村中的十來口人,就靠耕種這點地畝過日子。在從營到團的半途中,一探頭就可以看見這個小村,象「盆景」那麼小巧美麗。
這個小村已隨著朝鮮的多少城市鄉鎮被暴敵炸光,連村裡的一頭黃牛,十幾隻雞,一條小花狗,都被炸死,只剩下三個年紀不同的婦女。她們不是一家人,患難迫使她們在一塊兒過活。埋了她們的親人,拾了些沒有炸碎的物件,她們幾乎是赤手的,在山坡上有一株古松的地方,挖了一個僅足容下三個人的窯洞。洞口上沿安了一兩塊木板,作為前檐;木板上放些青青的松枝,雨水就順著松枝流到兩旁去。兩個舊麻袋結合成一個門帘。
她們不礙我們部隊的事。她們的小山上既沒有我們的工事,她們的田地也不靠著大路。可是,部隊首長除了時時派人給她們送些糧米之外,還屢次勸她們搬到第二線去,因為敵人的「威風」就在於經常亂開炮,亂轟炸,她們的窯洞又是那麼淺小。可是,她們不肯走。她們的田地在這裡,親人埋在這裡,她們生在這裡,長在這裡,也願死在這裡。敵人的炮火嚇不走她們!
我們也報告給地方政府,政府派來人向她們勸告,仍然無效。「我們沒有牛,沒有農具,可是我們的地並沒有荒了啊!在我們自己的家鄉里,不是更快樂些嗎?」三位婦女這麼答辯。她們沒有把敵人的炮火炸彈放在眼裡。
我們的戰士都認識那棵小窯洞外的古松,一看到古松,他們的心裡就更有勁兒,因為古松下有那麼三位頑強的婦女。
去年,在這小洞外,敵機又投了彈。於是,三位婦女中就只剩下了年紀最大的老大娘。她還是不肯離開這裡。當我們的戰士們幫助她掩埋了兩個屍體,修理了窯洞之後,老大娘穿了最潔白的衣裙,來向團長致謝。她把僅有的最寶貴的一點東西獻給了團長——一個小銅碗,是她的「老」兒子生前用過的;他已在前線光榮地犧牲了。
誰看見過喬團長落淚呢?他落了淚。
這以後,戰士們都管她叫作「孤膽大娘」,經常來幫幫她的忙。
洞外的古松被炸去半邊,剩下的一半枝葉照舊驕傲地發出輕響,當微風吹來的時候。戰士們常在有月色的夜晚,看見白衣的「孤膽大娘」坐在頑強的古松下。他們也看見,老大娘時常用手作指揮的姿勢,先往西一指,再用力地往東一指,然後探著身子往東看。一來二去,戰士們猜到,大娘也許是想像著指揮我們的炮呢,教我們的炮轟擊「老禿山」。
由團部出來,賀營長的心裡很不安定,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壕溝里走。小通訊員在前邊走的很起勁,常常回頭看看營長跟上來沒有,心中納悶為什麼營長今天走的這麼慢。天還很冷,晚風不大,可是有點咬耳朵。
「營長!」小通訊員立住。「把帽子放下來吧!」
營長只「嗯」了一聲,沒心思去放下帽翅兒來。
「哎呀!」小通訊員別的都好,只是動不動地就喊「哎呀」,抽冷子能教神經衰弱的人嚇一大跳。「營長,這麼冷的天,『孤膽大娘』還在松樹下邊呢!」
營長向那邊看了一眼,天已黑了,可是還能看見松樹下一個白的人形輪廓。營長心裡更不痛快了。
立了一會兒,他真想轉回團部去,再向團長要求打「老禿山」的任務。就是專為給老大娘和全村的人報仇,也該去打!
可是,這一仗的打法必須是新的,不能專憑自己的經驗與勇敢就能打勝,雖然必須打勝!
從前,沒作到營長的時候,他只須要求任務,接受任務,和出色的完成任務,不必多想別的。現在不象先前那麼簡單了,他的責任不同了!沒有詳密的計畫,絕對不能出擊!他願意打大仗,可是也感到一種從來沒有的痛苦!
這也許應當叫作「生長的痛苦」吧,就象我們一個中學生,在畢業之後走進了社會,因感到學識與思想的不足而苦惱著吧。
是的,全志願軍都在生長,天天生長。沒有生長的生活是沒有什麼意義的,因為它永遠到達不了一種最理想的成熟。每作戰一次,志願軍的「身量」與心智就長高大了一些。它沒有因為勝利而故步自封,所以繼續得到更大更多的勝利。正和賀重耘個人似的,因為天天要求進步,志願軍也必感到痛苦。可是,黨的領導,首長們的智慧,與戰士們的勇敢,使這痛苦沒有變成頹喪與消沉,反倒變成為發展與進步的有力刺激。為了前進而去克服困難,能不咬牙忍痛么?
小通訊員輕聲地唱著:「雄赳赳,氣昂昂……」
賀重耘的心中忽然一亮。很快地,他想起跨過鴨綠江的情形:那時候,戰士們拿著的是步槍,沒有多少重炮,沒有空軍,沒有精密的通訊組織,連通話用的步行機都不知道怎麼用……遇到的呢,卻是美國強盜的王牌軍隊!我們感到多少痛苦:沒有足夠用的大炮,沒有飛機,也沒有可依託的工事!現在呢,我們不但有那麼多的衝鋒槍,而且有了各種大炮!我們有了空軍!進步,多麼大的進步!想起來,那些痛苦是多麼美麗,令人非求進步不可的痛苦啊!現在,我們的戰士不但會用各種新武器,而且會用從敵人繳獲來的各種武器!多麼大的進步!那麼,指揮怎麼可以一成不變呢?怎麼可以不講究新的戰術呢?裝備、戰術、技術和文化,應當一齊進步!
他恨不能馬上跑回去,找那個「孤膽大娘」,告訴她:我們不但必打「老禿山」,而且必能打下它來!不過,我們必須用一套新的打法,以期必勝!我們不是在這密密層層的群山中開闢了道路,作了工事,挖了坑道么?我們也要創辟新的戰術,作出新的戰鬥方案,挖掘一切心智與力量!我們是受朝鮮人民熱烈支持的中國人民志願軍,我們必須有遠大的理想,要求日新月異的進步!這麼一想,他痛快起來,飛步跑回營部。
他找了一張大紙,和一管紅藍鉛筆,用心地畫出鐮刀形的「老禿山」,而後微笑著計畫強攻的具體辦法。忘了痛苦,他感到一種新的充實與快樂。
他一直坐到深夜。
與這同時,在那高級指揮部里,有多少幹部抱著小小的油燈,在研討每一戰鬥的經過,總結出經驗。有多少人正鑽研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政治理論,毛澤東的戰略戰術思想,和蘇聯的先進軍事理論與經驗。有多少專家在研究新的武器與新的技術。
我們的戰士,即使是在前線,每天也須學習文化。
這樣,賀重耘的努力前進不是絕無僅有的,不過突出一些罷了。可是,難道一位英雄營長不該事事帶頭,走在最前面,而該落在別人的後面么?
AA過了四五天,團長召集全團的營以上的幹部會議。賀重耘想到,這必與攻打「老禿山」有關係。訇的一下,他的手心出了汗。他已熬了三夜,可是還沒有把強攻的方案完全寫好!
到了團部,一看,各營的幹部都來了,他的紅撲撲的臉一下子變白了,煞白煞白的。只有在他打完一仗,已筋疲力盡的時候,他的臉才會這麼白得可怕。他不會掩飾自己的感情,極怕團長把攻取「老禿山」的任務交給別人,而不交給他。
假如說,團長把任務交給了二營,賀重耘必定會帶頭歡呼:「我們信任二營!」這是一位英雄營長應有的風度。但是,儘管是這樣,他心裡可不會好受。他怎麼回營見他的戰士們呢?憑一位英雄,而沒能得到最艱苦的任務!他一定不會象黎芝堂連長那樣的鬧情緒、發脾氣,可是他的心裡會疼痛!
再說,前幾天他嚴厲地批評了黎連長,並且既是雷厲風行地,可又循循善誘地,教戰士們苦學苦練。假若這次得不到強攻的任務,戰士們會怎麼說呢?他們一定會垂頭喪氣地表示:苦學苦練幹什麼?用不上啊!他深知戰士們的心理,他們不怕吃苦、不怕流血,而怕坐在一旁看別人打大仗。洞子不大,很悶氣。賀重耘很想出去一會兒,見見涼風。可是,喬團長、龐政委和程參謀長走了進來。
賀重耘心裡說:「命令就是命令,沒有選擇!」
團長的臉上特別嚴肅,可是眼睛好象很疲倦,所以眼神不那麼厲害。
龐政委的樣子也象一兩夜沒有睡好,還是那麼安詳,可是有些疲倦。
程參謀長還很精神,可是似乎有點勉強,他的白眼珠上有些紅道道兒。
賀重耘不錯眼珠地看著團長的臉,燭光的跳動使那個長大的臉上一會兒稍明一點,一會兒又稍暗一點。團長發言。他的聲音比平常說話的時候高了一些:「同志們,我宣布,上級已經批准,進攻『老禿山』!」說到「老禿山」三個字,他的眼神忽然又厲害起來,象靜棲的大鷹,忽然看見一隻可以捉俘的小鳥。
洞里所有的人都挺起腰來。好象忽然刮進來一陣涼風,沒人再覺得氣悶。
團長繼續說:「這個任務是光榮的,也是艱苦的。幹部們戰士們屢屢反映意見,我們都考慮過。可是時機未到,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