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文博士(9)

一邊兒走,文博士一邊兒清算:原想去給唐振華個好臉,她反又臭硬起來;好吧,對唐家父女和對老楚一樣,從此不再搭理。這倒乾脆!哼,把他們都捆在一塊兒也抵不過一個博士的一對腳鴨!

原想跟她說些真話,誰知道她會那麼彆扭,勸我去作苦工,笑話!一個博士要也去教小學生——比如說——還要師範生幹嗎?笑話!女子是得生得美呀;臉子丑,沒人待見,象唐振華,就得越來越自憐,覺得自己的臉子雖丑,可是有點思想;滿有膽子去唬人,現在居然唬到博士頭上來了!可笑!好吧,憑她那份相貌,再加上那份老氣橫秋的神色,吹!一無可取!連個臉也無須賞給她了。

可是這一場不能算沒點成績,楊家,楊家,是的,到楊家去。到底姓文的給你們看看,我要不由此跳騰起來,算白作了博士!

比如這麼說吧,假若剛才她也知趣,順著我的話,鼓勵我一番,把她父親所知道的告訴告訴我,給我出個主意,說真的,假若我要是弄不到個闊女子,還真許跟她——唐振華——多親近一些呢。這不能不算是她的便宜。哼!跟我耍那一套,在美國大學,那麼多的名教授,也沒教訓過我!唐振華算是完了,誰娶她也得倒一輩子霉!年輕輕的,沒一點志願,沒一點向上心!好吧,去教一輩子小學生吧。我得教你看看,看看到底博士是怎樣的人物!

自己越這麼叨嘮,心裡越痛快,他決定放棄了唐家父女,用不著這樣的廢物。

把他們放下,他想直接的趕快的去拜訪楊家。這隻許成功,不準失敗。這次要是再失敗了,可真得落在唐振華的話底下了:放棄濟南。不能,這次非成功不可。也別說,盧平福憑個碩士而能打進楊家去,那,博士當然更有把握了。成!沒錯!

眼看就到中秋節,街上賣著頂出眼的果品,和頂拙劣的兔子王。對於這些果品,文博士只感到點顏色的美艷,永想不起去買;他要吃就得是用紙兒包著的美國桔子或東洋梨;這些中國果子,在他看,頗有些象中國婦女,即使看著好玩,也不大幹凈。對於兔子王,拙劣與否先不去管,他根本不去看,他的心裡顧不得注意這些可以使個小孩兒喜歡半天的玩藝兒。

至於那些大而無當的月餅,他更不去注意;即使他真想嘗一嘗,也不肯去買,穿著洋服而去買月餅,他覺得是投降了中國社會的表示,他決不幹。

雖然這些東西都引不起他的注意,可是人們的忙亂與高興,到底使他感到些渺茫的不安。忽然在灰塵與叫囂的空氣中聞到一些桂花的香味,微微的,酸酸的,到了他的鼻尖就消散了,再也聞不到。這點香味引起他的鄉思,他想起美麗的四川,與自己的漂零。他更厭惡四圍的東西與男女了,中國人過節,似乎是專為引起博士的感慨。他急忙的走回宿舍。

吃過晚飯,他去找那位請他講演的幹事拉了回呱兒,打聽打聽楊家的事。這回他不再冒兒咕冬的去拜訪,必須有些準備。據那位幹事說,楊家的藥鋪——大生堂——已是三百來年的買賣,有專人在東北采參,自造阿膠,自己有鹿園葯圃。在濟南,就是在華北,也得算藥行的威權者。不過,近些年來,可也顯著微索,家裡人多,開銷太大,又搭上子弟們有在外埠開設分號的,打著楊家的旗號,可是不往老柜上交賬。雖然這樣,瘦死的駱駝總比馬大,到底還得算是闊家。當初張宗昌在濟南的時候,幹事就景生情的說,楊家一送月餅,就是一打,五百塊錢一個的。裡面裝的餡是鈔票和金首飾。楊家的大爺,在節後,就派了參議,很在官場里活動過一番。雖然多入多花,並沒因此而更富起來,可是在張宗昌手裡,商家都走楊家的門子,作省府的買賣。這點官商溝通,到如今還有餘威,所以商會的正會長老是楊家的人,現在連副會長也落在他家的女婿手裡。

這點報告使文博士高興,又有點害怕。高興,這正是他願打進去的人家,有錢有勢,官商兩面全能活動;害怕,假若楊家和盧平福一樣的考問他呢?就是馬上去預備也來不及,誰能還背誦《本草》去!在知識上幾乎無從預備,人家賣葯,自己學的是教育行政,怎能打通一氣呢?

假若在知識上不能有任何準備,那麼,對於楊家的人的嗜愛脾氣總該當知道一些。這個,可沒法和青年會幹事討教,因為青年會是不肯批評任何人的。想來想去,還是得找唐先生去,唐先生知道一切。

怎好意思再找老唐去呢?剛才原本想拉攏住唐振華,教她給作個偵探,誰知道她會那麼不知趣,給臉不兜著。既碰了她的釘子,怎好還再找她的父親?況且對老唐也不算是不儘力敷衍了,白去教英文,見面也強打著精神跟他閑談,可是結果適足以長他人的銳氣,滅自己的威風。怎辦呢?還能教博士去給老唐磕頭請安嗎?

乾脆來硬的好了,拿焦委員拍他!不過,那個老滑頭準會假裝害怕,表面上幫忙,暗中破壞,不好。這麼著吧,給他點硬的,同時又是軟的,看看他,先看看他怎樣還手。假若他也來硬的呢,那就彼此翻臉不認人了,對不起;他要是軟下去呢,就更好,省得鬧翻了大家不好意思。想好了這條路兒,他拿出鋼筆,想給唐先生寫封信。信要硬,告訴他沒工夫再去教英文,語氣中帶出點不滿意,教他自己琢磨去。隨著信,送上一筐兒果子,作為節禮,這是軟的。對的,剛柔相濟,看他怎辦!

不過,寫信倒不是容易的事。用英文寫吧,不管好壞,總可以把他們唬住。可是他們讀不明白,還不是白費蠟。用中文寫吧,不管好壞,總沒有英文來得順便,有許多用英文可以說得很委婉的,用中文就弄不上來。再說呢,唐家的人都會之乎者也的能轉兩下子,自己要是轉不好,豈不被他們恥笑?即使費點心思,編得好好的,自己的中國字又成問題。寫外國字滿可以隨便一抹叉,中國字得有講究,而自己一點也不懂這些講究。對著信紙出了半天的神,越來越覺得彆扭,什麼事出在中國都彆扭!

費了好幾張信紙,最後決定把用英語想起來的意思一股腦兒勾銷,簡單的寫了幾句:「因事忙,暫停指導英文。果品一筐,祈哂納!」……好了,這省得出毛病,而且因為簡單反倒能露出點硬勁兒來。至於字法,就用鋼筆一滑拉,不必露出用心寫的痕迹;美國博士是不講究字的。

第二天,連信帶果子都派人送了去。

果然靈驗,當天下午唐先生便來道謝,親手提著兩匣廣東月餅,彷彿是瞧看姑奶奶來似的。文博士皺上眉鎖住心中的笑。

「謝謝,謝謝,謝謝!」唐先生的手在眉心那溜兒拱著,還微閉著點眼,好象心中咂摸著自己謙恭的味兒。坐下之後,唐先生嘆了口氣。「文博士,十分的對不起,對不起!小女的脾氣……我跟她好吵了一頓!」唐先生的確和振華吵了一頓。他以為,自己盡到了作父親的心,給她造機會,可是她不懂;幾次了,都憑空的把有學位的人放過去,他不明白她到底是怎回事。「三兒一女,對她多少嬌慣一些,博士不必對她……她什麼也不曉得!」

「唐先生,請千萬別這麼想!」文博士很鄭重的講:「我一點也不是為振華女士。實在是太忙,太忙!」拉著字音,他想說得更充實一些:「一來是朋友慢慢的多起來,總得應酬應酬;二來是常到圖書館看看書;這裡買外文書不方便,只好讀些中國舊書,也倒還有趣味。腦子和刀一樣,不常磨一磨就會生鏽的,我很喜歡讀書,很喜歡!」說完這片假話,他覺得自己的身分確是很高,總不肯忘記了讀書。

又閑扯了一番,彼此間的感情慢慢又往親熱里轉回來:在唐先生看呢,這全是振華的錯兒;不過既失了個博士女婿,就別再丟掉一位朋友。在文博士看呢,既然老唐已經服軟,不好意思再趕盡殺絕;無論怎說,老唐到底是個有用的人。這種諒解先在心中盤旋著,漸次在語調言詞中流露出來,象開水壺那樣先在裡面發泡,而後熱氣頂開了壺蓋兒。話既說明,雙方都得到些安慰,越說便越親熱,好象是多年的老友似的。「文博士,有一件事要和你商議一下。」唐先生乘著熱烈的感情還沒消散,提出點實際的互助來:「聽說,他們要設個什麼委員會,專為調查與消滅過激的思想和人物。委員都是兼職,自然沒多少工夫去作事,所以得請一位專員。事情雖然說不上很甜,可是很自由,不過是出去調查調查,然後作個報告而已。到處調查呢,自然身分也不低,連縣長帶一切的地方官吏都得好好的伺候著。這還不算,最值得一乾的地方是在這裡:真要是調查出來几案,報上去,專員在省里就露了臉;省里再報告給中央,省里又露了臉;這是個有出息的事,說不定混上一年半載,還許調到中央去呢;中央非常,非常注意這件事!小兒建華作這個就很合適,吃虧資格太淺,即使咱們把委員都托到了,恐怕說到資格這一層還不大能順利。博士,你要是願意乾的話呢,我保險,准成。憑你的資格,憑我的奔走,一定能成。成了以後,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作專員,建華作你的助手。你省得閑著,建華也去經驗創練一下。這是咱們的協定,君子一言!博士你要願意,我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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