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文博士(3)

「倒壺水喝?」老楚沒的可說了,又想起這句唯一的客氣話。看文博士沒言語,他提起大磁壺走出去。

文博士坐在桌旁,對著那個大而無當的銅墨盒發楞。一股悲酸從心中走到眼上,但是不好意思落淚。猛然立起來,把門窗全打開,他吐了口氣。看看自己,看看屋中,再看看院里,他低聲的冷笑起來。順著壁紙上一塊墨痕,他想起海中的一個小荒島,沒有樹木,沒有鳥獸,只是那麼一堆頑石孤立在大海中。他自己現在便是個荒島。四五個月前從美國開船,自己是何等的心胸與希望,現在……學位,學問,青年,志願,哼,原來這個社會就這樣冷酷,正象那無情的海洋,終久是把那小島打沒了痕迹!

但是,怨恨有什麼用呢!他拍了拍胸口,干!既然抓住了焦委員,就要作下去,焉知這不是焦委員故意試探他呢?偉人是由奮鬥中熬出來的!一個博士本來應當享現成的榮華富貴,可是誰教自己這個博士是來到這麼個社會中呢,鮮花插在糞堆上;好吧,乾乾看吧,盡人事聽天命,沒有道理可講,沒有!

掏出袖珍日記來,用鋼筆開了幾項,一,電焦委員;二,訪唐先生;三,籌款。寫完了,他啼笑皆非的點了點頭。是的,焦委員派上這兒來,咱就來了;不但來了,還給他個電報:「託庇安抵濟,寓文化學會,工作情形,隨時奉聞,文志強叩。」漂亮!

訪唐先生這項,大概不會有什麼用,不過,碰碰看,多少也許探聽出點消息來,至少唐先生對濟南的情形一定熟悉。不希望在這項中找到什麼,不過是一種帶手的事,得點什麼有用的知識更好,白跑一趟也算不了什麼;雖然博士而可以白跑腿是件說不通的事,又有什麼法兒呢,在這個社會裡!

第三項最難堪。手裡沒有多少錢了。打電向家裡要,即使不算丟人,可是緩不濟急。自己的工作是頂著焦委員的名去和闊人們交往,大概不能坐人力車去吧?總得租部汽車;濟南的汽車當然沒有上海那麼方便公道。即使汽車沒有必要,請客總是免不掉的。要專是吃頓飯還好辦,既是富豪們,說不定還要鬧酒,叫條子,這可就沒有限制了!低級,瞎鬧,這些事;可是社會是這樣的社會,誰能去單人匹馬的改造呢?先不問這合理不合理吧,既來之則安之,幹什麼說什麼。錢在哪兒呢?去借,沒有地方;即使打聽到此地有熟人,也不能一見面就開口借錢,不能;被人家傳說出去,文博士到處求爺爺告奶奶,那才好聽!

想到這裡,他真要轉回北平或上海去,教幾點鐘書,作個洋行的辦事員,都好吧,總比這個罪好受!這完全是扎空槍,扎不著什麼,大概連槍也得丟了!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置之死地而後生才是英雄啊!

沒法子決定,他很想去佔一課,或相相面,自己沒法打主意了。可笑,一個美國博士去算卦相面;可是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決定一切。生命既不按著正軌走,有博士學位的並不能一帆風順的有合適的工作與報酬,那麼用占課相面來決定去取,也就無所不可了;盲目的社會才有迷信的博士,哼!

老楚打來一壺開水,並沒擦擦或涮涮碗,給文博文滿滿的倒了一杯,兩個極黑的手指捏著杯沿,放在博士的面前,水上浮著個很古老的茶葉棍兒。

「老楚,」文博士不敢再看那杯開水,從袋中掏出張行李票來:「上車站取行李,會不會?」

「說不上喤!」

「好!」文博士猛的立起來。「打掃打掃這兩間屋子會不會?說得上說不上?」

「沒笤帚簸箕耶!」

「嘿!」文博士象忽然被什麼毒蟲叮了一口似的,躥了出去。跑到門口,他又猛的一收步,象在體育館裡打籃球那種收步的樣式:「老楚!老楚!唐先生在哪兒住?」老楚一點也沒著急,無精打採的走出來:「啥?啊,唐老爺,俺領你去。俺認識那個地方;地名,說不上!不是給錢的那個唐老爺?是呀,地名說不上呢!」

文博士一聲沒再出,一邊走一邊心中轉著這句話:這就是你們中國人!這就是你們中國人!好象是初學戲的小孩那樣翻來覆去的念道一句戲詞。出門不遠,看見了些水,他不知道那是大明湖;水擋住去路,他就向南走去;好歹的撞吧,不願和中國人們打聽地方,中國人!再說,在美國紐約、芝加哥那麼大的地方,都沒走迷了過,何況這小小的濟南,不打聽。果然,不大會兒,被他找到了院西大街。街上沒有高樓,沒有先施公司那樣的大鋪戶,沒有鮮明惹人注意的廣告牌與貨物,沒有秩序。車擠著車,人擠著人,只見各種的車輪,各種的鞋,在那窄小的街上亂動亂擠,象些不規則的軍隊拔營似的,連聲響都沒有一定的律動。那些老式的鋪戶,在大路兩旁獃獃的立著,好似專為接受街上的灰塵,別無作用。這種雜亂而又呆死的氣象,使人煩躁,失望,迷亂,文博士沒心去看什麼,只象逃難似的在車馬行人的間隙里擠,小車子木輪吱吱的響聲,教他頭疼。只看了西門一眼,他覺得噁心。

來到西門大街的橋上,看著那道清淺急流的河,他心中稍微安靜了一些。河不算窄,清涼的水活潑潑的往北流,把那些極厚極綠的水藻沖得象一束束的綠帶,油汪汪的,尖端隨著水流翻上翻下,有時激起些小的白水花。四面八方全是那麼擁擠污濁,中間流著這道清水,橋上的空氣使人忽然覺得涼了許多,心中忽然鎮靜一下,象嘈雜胡亂的夢中,忽然看見一道光亮,文博士捨不得再走了。在橋邊立了會兒,他感到一種渺茫的悲哀,一種冷靜的不平。他以為這條水似乎不應在這個環境中流蕩,正如同自己不應當在這個破橋上立著。立了一會兒,因為猜想河水的來源,他想起趵突泉來。是的,這或者就是由趵突泉流出來的;也想起,剛才由會裡出來的時候所看見的那片水或者就是大明湖。這兩個名勝,他都聽人提到過。剛才沒顧得看湖,現在先看看這個名泉吧。

三繞兩繞,他繞到了趵突泉,中國稱得起地大物博,泉水太好了!他立在泉池上這樣讚美。三個大泉,有海碗那麼粗細,一停也不停的向上翻冒,激動得半池的清水都蕩漾波動,水藻隨著上下起伏,散碎的盪成一池綠影。池邊還有多少多少小泉,靜靜的噴吐一串串的小珠,雪白,直挺,一直挺到水面;有的走到半路,傾斜下去,可也滾到水面,象斜放著一條水銀柱;有的走到半路,徘徊了一下,等著旁邊另一串較小的水珠,一同上來,一大一細,一先一後,都把水珠送至水面,散成無數小泡,寂寂的,委婉的,消散。耳聽著大泉的噴吐震蕩,目看著小泉的遞送起滅,文博士暫時忘了一切,彷彿不知自己是在哪裡了。忽然聞到一股大蔥味,一回頭,好幾個鄉下大漢立在他身後,張著嘴,也在這兒看泉水。文博士剛忘了一切,馬上又想起天大的煩惱。中國人,都是你們中國人!中國夠多麼富,多麼好;看這個泉,在美國也沒有看見過;再看這些人,多麼蠢,多麼臭;中國都壞在中國人手裡!他捨不得這片水,但是不能再與這群人立在一塊兒看。他恨不能用根棍子把他們都打開,他可以自在的欣賞一會兒。

離開池畔,他簡直不願再看任何東西。那些賤劣的東洋玩具,磁器,布匹,圍具;那些小腳,汗濕透了藍布褂子的臭女人們,那些張著嘴放蔥味的黃牙男子們,那些雞雞嘹嘹的左嗓子歌女們,那些紅著臉亂喊的小販們!他想一步邁出去,永遠不再來,這不是名勝,這是丟人!

走過呂祖殿,大樹下一個卦桌,坐著位很乾凈秀氣的道士,道袍雖舊,青緞道冠可是很新,在樹陰下還微微的發著點光。文博士並不想注意這個道士,可是在這些臟臭的人們中擠了這半天,忽然看見這麼個乾淨的人,這麼好看的一頂帽子,好象是個極新鮮,極難遇到的事,他不由的多看了道士一眼。道士微微的對他一笑。文博士想起來算卦。但是不好意思過去,准知道他要是一立在卦桌前,馬上必定被那些大蔥國民給圍上。他又真想佔一卦,這個道士可愛,迷信不迷信吧,大概占課有相當的靈驗。他低下頭,決定還是不迷信,打算從卦桌前沒事似的走過去。看見卦桌上垂著的藍布桌裙,他的心跳得快了一些,由迷信與不迷信的爭戰,轉而感到這個臭社會不給人半點自由,想佔一課——直當是鬧著玩——也得被人們圍得風雨不透。正這麼想,他聽到:「這位先生——」語聲很清亮好聽,可是他不敢抬頭,這必是道士招呼他呢。「婚姻動,謀事有成。應驗了請再來談!」他聽明白了這些,覺得有點對不起道士,可是腳底下加了速度。

走出趵突泉,他心中痛快了一些,幾乎覺得中國人也並不完全討厭,那個道士便很可愛。道士的話就更可愛。即使是江湖上的生意口吧,反正他既吃這一行,當然有些經驗,總有幾分可靠。中國的老事兒有許多是合乎科學原理的,不過是沒有整本大套的以科學始,以科學終而已。再說呢,他所需要的也不過是這兩句話——婚姻動,謀事有成——居然沒花卦禮而白白的得到,行,這個道士!這兩句話是種鼓勵,刺激,即使不靈驗也沒大關係,文博士需要些鼓勵;況且道士的話還有靈驗的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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