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牛天賜傳(22)-家敗人亡

爸的病始終沒好利落,好幾天,歹幾天;他自己向來不會留神,稍好一點他便想吃口硬的,吃了便又不舒服。他不想恢複福隆了,沒那個精神;那兩個買賣,他也不大經心,他得恢複他的馬虎,這可是另一種馬虎,一種不能不承認自己的衰老的馬虎。這種馬虎是會殺人的。

天賜十九,爸七十。天賜願給爸辦整壽,他有了會寫會畫的朋友,他得徵求壽文壽詩壽圖,以減少爸的商人氣,而增高自己的名士身分。爸打不起精神干這個,可是也不便十分攔阻,這是兒子的孝心。他已給兒子還了不少的賬——連狄二爺那把扇子開來賬條——爽性叫兒子再露一手。他還那些賬的時候,不能不叨嘮幾陣,可是同時心中也明白,兒子不是為吃喝嫖賭花了,是為制衣服買東西,雖然那些破東西沒有一樣看上眼的。他想開了,兒子本是花錢的玩藝,不叫他這麼花,他會那麼花。他看不起雲社那群「軟土匪」,可是他們也有用處:商會辦不動的事,他們能辦,他們見縣官比見朋友還容易。兒子不和他們打拉攏,很好;能和他們瞎混,也好。這年頭作買賣不是都得結交軟土匪與官場么?隨兒子的便吧,他管不了許多。天賜的婚事倒是常在他心裡,他怕兒子被雲社那群人吃了去,真要娶個官宦人家的小姐來,那才糟。他自己吃過了虧。他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是迷著心,而老太太的娘家父親愛上他的和氣與財力,非讓他作女婿不可。他一輩子沒翻過身來。他並不恨老伴兒,可是想起來不免還有懼意。結婚最保險的辦法是女的比男的窮,身份低;駙馬爺至多會唱四郎探母!是的,他得趕緊替天賜張羅著,趁著自己還有口氣。先辦壽,後辦婚事,花吧,反正自己還有多少年的活頭?福隆都燒了,身子落在井裡,耳朵還能掛得住?天賜比媽媽又厲害了,先排練虎爺:「虎爺,有人來找我,你站在屏風門外喊『回事』,明白不?等我答了聲,你再向外喊,『請』。然後拿著客人的名片,舉得和耳朵一邊齊,你,在前面,叫客人跟著,不要慌,慢慢的走,眼看著地,會不?來,練習一個!」

虎爺想了想:「咱哥倆說開了,我不會;就是會,我也不來這套,明白不?你要是不要我的話,吹!我不會耍猴兒玩。告訴你,你那頭一對嘩啷棒是我給你買的,不是揭根子,我懂得交情。我就是不幹這路鉤套圈,明白不?」

天賜的臉都氣綠了。可是沒法對付虎爺,虎爺到底是他最老的朋友。他也沒有辭去虎爺的能力;虎爺要是想揍他一頓,還真就揍。雲社的人們是不講打架的。天賜把這口氣咽了,過了一會兒反覺得自己很有涵養。同時雲社的人都很誇獎他,他們決定下次集會討論牛老者的壽文問題。他們非常的熱心,願把次好的字畫陳設借給他用,給他出主意,替他去跑腿。他們就是喜歡別人按照他們的排場辦事,他們賠上倆錢也願意;賺幾個更好。他們可是暗示給他,到辦壽那天他們不能去賀壽;和些商人混在一處是破例的事,他們不肯破這個例。他們可以在正日子的前一天來,假如天賜願意給預備幾桌精細酒飯的話。天賜覺得這是一種優遇,不是污辱。他希望女眷也能來,目的是在文瑛。假如文瑛肯來,他與她的關係就能更親密一些。他確信這是個好機會。他可是不敢去明說;私下裡寫個短箋更多危險。他先求她畫張牡丹,再說別的。他不敢猛進,彷彿更明白了什麼是愁與西廂記。爸的壽日的前三天,爸的精神很好,叫紀媽作了點湯麵,吃完,想到鋪中看看,剛要走,來了個夥計,告訴他:「源成銀號倒了。」

「什麼?」爸的眼直了。

「源成倒了。」

爸沒說出第二句話,就癱在那裡。

天賜慌了,忙叫虎爺幫著把爸抬到床上,而後去請醫生。醫生沒給開方,告訴他預備後事。

爸就那麼昏昏迷迷,挺在床上,呼吸很慢可是很粗,白鬍子一起一落,沒有別的動作。

爸不信服銀行,他的錢全交在源成,一個山西人的老買賣。自從廣東的「稻香村」頂了山西人的乾果店,浙江人也頂了山西人的銀號。可是源成沒倒;幾次要倒,都是謠言;牛老者沒有信過一回這種謠言:「源成要是倒了,就沒了天下!」他笑著說。他不信那些新事兒,什麼保火險,買保險箱,他都不幹。他只信源成,源成在他年輕的時候已經是老買賣;況且源成確能使他信靠,交錢支錢,開個匯票,信個三千五千,全沒錯兒,而且話到錢來,沒有銀行那些羅哩羅嗦。源成真倒了,沒了天下!他什麼也不知道了。他的倆買賣能不賠不賺的維持;源成拿著他的命。

天賜想不到這些,他著急,可是還迷著心作那個官樣的壽日。他只信醫生一半話,還希望爸會起來,仍然作七十整壽。他看著爸,爸睜了幾次眼,都沒說出什麼又閉上了。爸的手已不能動。到了半夜,他開始怕起來,爸的呼吸更困難了,眼睛已不再睜開。他又看到了死,死又使他清醒過來:「虎爺,爸不好!」他的淚隨著下來。他希望爸——象媽那樣——跟他說幾句話。爸一輩子沒說過什麼漂亮的,可是爸可愛,爸是真愛他。哪怕胡說幾句話呢,他願聽聽爸的最後的聲音。死時而一語不發比死還難堪,爸不是還有點呼吸么?他不由的叫出來:「爸!爸!」爸連眼也不睜!「爸!你說一句!」爸不語!他覺到許多地方對不住爸,他不應當看不起爸;爸要死,而他無從跟爸說他的過錯!爸真底是可愛的。紀媽和虎爺主張給爸穿壽衣,以免死後倒動。他不肯,他不肯那樣狠心拿活人當作死人待,爸還有氣兒呢。可是他扭不過他們去,壽衣找出來,剛穿上褂子,爸已不再呼吸。他放聲的哭起來。媽死的時候沒使他這樣傷心,並不是爸的身分與智慧比媽高,不是;爸可愛,不管他是商人還是強盜。怎辦呢?他沒主意,他想坐在爸的身旁看著,看到永遠;或是去睡覺。他不能去睡。他必須出主意,媽死的時候有爸操持一切;現在,爸也找了媽去,只剩下他自己。他知道這個,可是沒辦法。虎爺,虎爺是他的老友,他要求虎爺。虎爺沒放聲哭,可是淚始終沒幹,頭上出著冷汗。虎爺從十二歲就跟著爸。爸死,虎爺把以前的委屈都想起來,況且以後他沒了家——牛家就是他的家。

虎爺出了主意,先到鋪子取點錢,然後通知親戚。天賜怕那群親戚,但是沒法不通知。對於取錢,他想爭取一些,這場喪事必須辦得體面,象預定的辦壽那樣體面,這才足以對得起爸,爸的錢還給爸用。

虎爺一清早就出去了,先去取錢。只取來二百!他和鋪子里打聽明白了:鋪子有「賬」:人家欠鋪子,鋪子也欠人家,作買賣本是一種活動周轉。爸死了,欠人家的債得還,而賬本上人家欠鋪子的未必能要進來。這麼一翻身,兩個鋪子所有的貨、錢,未必夠還債的。源成是倒了,存的錢已連根爛,而且沒地方再周轉去。兩個買賣都得倒。天賜傻了,他不懂買賣,他以為買賣就是平地挖錢。怎麼他也沒想到買賣會要倒。他更覺得爸不應死,可是已經死了!他想到雲社那群朋友,他們必定有主意,他至少還有兩所房屋。房子可以不要,爸的喪事必須辦得風光,只有這個可以補上一點孝心,等爸入了土不就太晚了么?他囑咐虎爺去請親友,也請幾位雲社的人,主要的是狄文善。他似乎很有把握了,有雲社的朋友來,親戚們便不敢鬧,朋友們是隨便可以見知縣的。朋友們來必定會指著兩所房弄些錢來,他必須為父親花一兩千。虎爺跑了一天。晚間,天賜希望來幾個人;沒個人影。第二天,鋪子來了幾個人,慌忙著又走了,只留下兩個學徒幫忙。天賜等著近親來到好入殮;沒個人影。壽木是早已預備下的,爸自己看的木料。沒人來,只好按時入了殮,連虎爺也哭放了聲。

接三,除了鋪中來了幾位,還有兩三家遠親。別人都沒到。

源成倒了的消息早已傳遍全城,跟著就是牛老者死的消息。誰肯來弔喪呢?雲社的人本和天賜沒關係,他們提拔天賜,因為他好玩,而且知道他有錢。現在他的錢沒了,還理他作甚?他們不提「錢」這個字,可是關於錢的消息比誰也靈通。近親更不用提,對於錢的來去比人的生死更關心多多了。他們都知道了,何必再來燒紙弔孝,白費些錢?他們等著呢,等天賜賣房時再說,他自要敢賣房,他們就有個陣式給他瞧。他如不賣,他們會叫他賣。他們釘著那兩所房;死幾個牛老者也沒大關係,他們才不來白賠眼淚。

送三的時節,天賜哭得死去活來,冷清清的只有他一人穿著重孝,虎爺落著淚攙扶著他。幾個夥計腰中圍了孝帶,手中拿著長香。和尚在空靜的街上打著樂器,打得極快。後面跟著幾個看熱鬧的孩子。送三回來,虎爺已熬了兩夜,倒在條凳上就睡去。兩個學徒和紀媽虎太太商議好分著前後夜。靈前跳著點燭光,天賜坐在一旁,眼哭得乾巴巴的疼。他都明白了:錢是一切,這整個的文化都站在它的上面。全是買賣人,連雲社的那群算上,全是買賣人,全是投機,全是互相敷衍,欺弄,詐騙。他不應當看不起爸,爸是對的,況且爸還慈善呢,至少是對於他。他不恨任何人了,只恨他自己,他自己沒有本事,沒有能力,他仗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