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牛天賜傳(17)-到鄉間去

殯是平安的出了。雙方都沒栽了跟頭。原本是牛老頭兒決不添錢,而親族們預備攔杠鬧喪,不許天賜頂靈。雙方都不讓步。過了兩天,雙方都覺悟出來,打破了誰的腦袋也怪疼,誰又不是鐵作的。於是想到面子問題。設若面子過得去,適可而止,雙方一齊收兵也無所不可。直到開弔那一天,大家的眼還全紅著,似乎誰也會吃人。到了出殯那天早晨才講好了價錢,大家眾星捧月的把棺材哭送出來,眼淚都很暢利。雷公奶奶把嫂子叫的連看熱鬧的都落了淚,她一邊哭一邊按著袋裡的一百塊洋錢票。大白鼻子等也哀聲震天,哭濕了整條的手絹。殯很威武:四十八人的杠,紅罩銀龍。兩檔兒鼓手,一隊清音,十三個和尚,全份執事,金山銀山,四對男女童兒,綠轎頂馬,雪柳輓聯,素車十來輛。紙錢撒了一街,有的借著燒紙的熱力直飛入空中。最威風的是天賜。他是孝子,身後跟著四名小雷公。四虎子攙著他,在萬目之下,他忘了死的是誰,只記得自己的身分。他哭,他慢慢的走,他低著頭,他向茶桌致謝,他非常的鄭重,因為這是鬧著玩。他聽見了,路旁的人說:「看這個孝子,大人似的!」他把臉板得更緊了些。直到媽媽入了土,大家都散去,他才醒過來:「媽媽入了土!」他真哭了,從此永不能看見媽媽!他坐在墳地上,看著野外,冷清清的,他茫然——什麼事呢?

由墳地回來,天已黑了。天賜很乏了,可是家中的靜寂如同在頭上澆了些涼水。他的眼,耳,鼻找那點熟識的面貌,聲音,與味道。沒有了,屋中的東西還是那樣,可是空氣改變了。沒人再張羅他吃喝,甚至沒有人再呼嚇他。他想起媽媽的好處,連她的壞處也成了好的。他含著淚坐下,他必須是個大人了;已經沒了媽媽。他可憐媽媽在那清冷的墳里,正如同他在這空靜的屋裡。他似乎明白了一點什麼。爸躺在西屋的床上,衣服帶著許多黃土,就那麼睡著了。他彷彿明白媽而不明白爸了。爸這幾天改了樣子。他看著爸,那短黃鬍子有了不少根白的,臉上多了皺紋,睡著還嘆氣。這是那慈善的爸么?他有點怕。找了四虎子去。

「我怎辦呢?」他問。

「先跟紀媽要點吃的,」四虎子給出主意,「吃完了睡。」「在那兒睡?」一切的事都沒有準地方了!媽活著,他恨那些規矩;媽死了,他找不著規矩了,心中無倚無靠,好似失了主兒的狗。

「跟爸去睡!」四虎子在牛老太太死後顯著很有智慧。喪事的餘波也慢慢平靜,老頭兒把該開付的賬都還清,似乎沒有什麼可作的了。他常和天賜在一塊,有的也說,沒的也說,這給他一些快樂。天賜在這種閑談中,得到許多的知識,因為爸說的都是買賣地上的話。對於金錢,他彷彿也發生了趣味。爸的一輩子,由談話上顯出來,就是弄錢。在什麼情形之下都能弄錢。跟爸到鋪中去看看,夥計們非常的敬重他,稱呼他作少爺。鋪子里的人們收錢支錢,算賬催賬,他們都站在錢上。媽媽給他的小印,他系在貼身小襖的鈕上,可是這個小印已沒有多少意義:他想不出作官有什麼好處,錢是唯一的東西。錢使爸對他慈善,要什麼就買什麼;錢使爸厲害,能征服了雷公奶奶。四虎子沒錢,紀媽沒錢,所以都受苦。他長大了,他想,必須作個會弄錢的人。他買了個悶葫蘆罐,多跟爸要零錢,而往罐里扔幾個。不時的去搖一搖,他感到這裡是他自己的錢。他問四虎子種種東西的價錢,而後計算他已經到了能買得起什麼東西的地位。啊,他能買一個大而帶琴的風箏了!普通的小孩買不起帶琴的!他覺到自己的身分與能力。他很驕傲。他問爸:咱們這所房值多少錢?爸說值三千多,木架兒好,雖然不大。三千多!這使他的想像受了刺動。七毛錢就能買個很好的風箏;三千多!爸必是個有能力的人。爸決不是馬馬虎虎的,不是!他必定得跟爸學。「爸,明兒個我長大了,你猜我能掙多少錢?一月一千!」「好小子!」爸很喜歡,「好小子!」

「爸你掙多少錢?」

「我?哪摸準兒去;作買賣有賠有賺!」

「別賠呀,干賺,不就好了嗎?」

「對呀!」爸點著頭,十分欣賞兒子的智慧。

可是「怎麼就賺了呢?」

「得長眼睛,」爸的眼睛並不高明,可是說著很有意思:「貨缺了就得勒著,貨多了就得快放手。作買賣得手快心狠,仗著調動;凈憑隨行市賣大路貨不用打算賺錢!」「嘔!」天賜沒都明白了,可是假裝明白了。

跑到後院去找紀媽,「紀媽!咱們的米多還是面多?」「多又怎樣呢?」

「少就得勒著,多了放手!」他不但自傲能用這兩個詞兒,並且覺得他已能管轄紀媽。

「扯你的淡去!」媽媽死後,紀媽沒了規矩。

「給你告訴去!」

「去!趁早走!」她知道天賜不肯走。自從媽媽死後,天賜的吃喝冷暖都由她在心。「嗐,我說,你跟我下鄉好不好?」紀媽自從由奶媽改為女僕每年回家三四天。現在又是她休息了,她怕沒人照管天賜,所以想帶著他。

天賜願意去,他沒看見過鄉下。「等我告訴爸去,多要點錢,給他們買點點心拿著!」他不自覺的學著媽媽的排場。

爸答應了,並且把太太的舊衣裳給了紀媽些。太太的東西能偷的被雷公奶奶等偷去不少,爸不在乎這些物件,不過不應當偷,所以一賭氣給紀媽這些東西。「我愛給誰就給;偷我,不是玩藝!」媽一死,爸直添脾氣。

正是冬月將殘,臘月就到的時候,天賜穿了不知多少衣服,脖上纏了圍巾,戴上手套,厚棉褲把腿擠得直往外叉。將出太陽,他和紀媽出了城門。天氣還好,太陽雖不很熱,幸而沒風。紀媽的眼非常的亮,抱著一包零碎衣服,滿心的盼望。天賜提著一包兒點心——爸給紀老者買的。出了城門,紀媽雇了兩頭驢。天賜的心跳開了,他沒騎過驢。紀媽很在行,兩隻腳翻翻著而不登鐙,身子前仰後合的而很穩當。天賜被趕腳的攙上去,驢一動,他趴下了身,嘴找了驢脖子去。趕腳的揪住他的腿,重新騎好,紀媽一勁嚷扶著他!驢慢慢走開,天賜的厚棉褲只管旋他的腿,簡直夾不住驢,一會兒向前,一會兒向後,有時候要橫著掉下去。他的臉發起燒,用力揪住軟鞍子,眼盯住驢耳朵。驢曉得這是個外行,一會兒抬起頭來聞聞空氣,一會兒低下脖子嗅嗅尿窩兒,一會兒搖搖身上,一會兒岔開腿,抽冷子往起顛一下。天賜沒有抓弄,覺得兩腳離地很高,而頭是在空中。走了不遠,他的屁股鏟了。紀媽說:隨著驢的勁兒!他找開了驢勁,驢低他高,驢往前他往後,一會兒離了鞍子,忽然的落在鞍上找不著驢勁,而把自己顛得發慌。他沒了辦法,趕腳的沒了辦法,驢倒還高興。天賜掃了興,平日凈和紀媽誇口,他會這個會那個,原來他治不住一頭驢!況且肚子還餓了呢,沒有這麼餓過!冷空氣,驢尿味,和上下的顛,好象使肚子沒了底兒。雖然已在家中吃了兩個雞子,可是肚皮似乎已與脊背碰到一處,他好象能看見自己的身子已完全透光兒了。

幸而路旁有個野茶館,擺著燒餅與麻花。滾下驢來,他吃開了燒餅。嚼著燒餅,他看明白了,原來已到了鄉間;一路上他什麼也沒見,只看見了驢耳朵。啊,這是鄉間!他不大喜歡鄉間的樣子:沒有鋪戶,沒有車馬,四外都是黃灰的地,遠處有些枯樹。看哪兒都一樣:地,樹,微弱的陽光。偶爾有個行人,不是挑著點什麼,便是背著糞筐,鄉下似乎沒有體面的人,也沒有閑逛的人。他想城裡。城裡的燒餅多麼酥!他不餓了,把沒吃完的燒餅給了趕腳的。

緊走慢走,晌午了才到十六里鋪。十六里鋪只是一個小村,在田野里擺著,孤苦零仃的,村外有條大道,通到黃家鎮。把著村口有個小鋪,破石牆上貼著「你吸什麼煙呀?哈德門!」石頭很多,路上的石頭縫裡有點碎馬糞渣兒。路旁高起一塊好象用石堆起的河堤,堤上有堆著的秣秸與磨盤。門外有的爬著狗,有的站著一兩個小孩,都叼著手指,瞪著眼看他們。門上很少有漆的,屋子都是平土頂,牆多半是石塊堆起的。沒有悅目的顏色,除了有一家門垛上貼著四個紅喜字。也沒有什麼聲音,天賜只聽見一兩聲雞叫;門外有老人曬暖,叼著長煙袋一聲不出。處處都那麼破,窮,無聲無色,好象等著一點什麼風兒把全村吹散了。連樹木都顯著很窮,樹榦上的皮往往被驢啃去,花斑禿似的。路旁有個淺坑,坑中水不多,凍成一層黑色的冰,冰上有不少小碎磚塊。紀家在坑上的右邊,幾間小屋在一株老槐樹旁藏著,樹底下有幾隻雞和一隻鴨子。驢奔了坑去,孩子們開始跟過來看,大人們也認出來紀媽,大家很親熱的招呼她,可是眼都看著天賜。他滾下驢來,趕腳的把那包點心遞給他。他立在坑沿上看著大家,大家看著他,都顯著很傻,象鄰村的狗們遇到一處那麼彼此楞著。

紀老者出來了。他有七十多歲,牙還很齊;因為耳有點沉,眼睛所以特別的精神,四外看看,恐怕有人向他說話。小短藍布棉襖,沒結鈕,用條帶子攏著,露著胸的上部,乾巴巴的橫著些銅紫色的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