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牛天賜傳(2)-歪打正著

合起來說,咱們算是不曉得牛天賜的生身父母是誰。這簡直是和寫傳記的成心作難。跑馬場上的名馬是有很詳細的血統表系的;咱們的英雄,哼,自天而降!怎麼,憑著什麼,去解釋與明白他的天才,心力,與特性等等呢?這些都與遺傳大有關係。就先不提這些,而說他的面貌神氣;這也總該有些根據呀。眼睛象姥姥,一笑象叔父,這才有觀念的聯合,而聽著象回真事兒。人總得扛著歷史,牛必須長著犄角。咱們的英雄,可是,象塊浮雲,沒根兒。

怎麼辦呢?

只有兩個大字足以幫助我們——活該。

這就好辦多了。不提人與原始阿米巴或星雲的關係,而乾乾脆脆賣什麼吆喝什麼。沒家譜,私生子,小行李卷,滿都活該。反之,我們倒更注意四外敲打這顆小小的心的東西是什麼。因為這些是有案可查,一個蘿蔔一個坑的。沒有猜測,造謠,與成見的牛老夫婦,四虎子,小毛衫,尿墊子……是我們不敢忽略的;這些便是敲打那顆小心的鐵鎚兒們。遺傳,在「心」的鑄造上,大概不見得比教養更有分量。咱們就順著這條路走吧,先說說牛老者。

世上有許多不容易形容的人,牛老者便是一個。你剛把光對好,要給他照了,他打個哈欠;幸而他沒打哈欠,照上了;洗出來一看,他翻著白眼呢。他老從你的指縫裡偷著溜開。你常在介紹醫生,神相麻子豐等等的廣告中看到他的名字,你常在大街,廟會,股東會議,商會上遇見他,可是他永遠不惹你特別注意他。老那麼笑不唧的,似乎認識你,又似乎不大認識;有時候他能忘了自己的姓,而忽然又想起來。你似乎沒聽過他說話,其實他的嘴並沒閑著,只是所說的向無打動人心的時候;他自己似乎也知道:他說不說,你聽不聽,都沒關係。他有時候彷彿能由身里跳出來,象個生人似的看看自己,所以他不自傲,而是微笑著自慰:「老牛啊,你不過是如此。」自然他不能永遠這樣,有時候也很能要面子,擺架子。可是擺上三五分鐘,自己就覺出底氣不足,而笑著拉倒了;要不然牛太太怎會佔了上風呢。假若他是條魚,他永遠不會去搶上水,而老在泥上溜著。

這可並非是說,他是個弱者,處處失敗。事實上,他很成功。他不曉得怎麼成的功。他有種非智慧的智慧,最善於歪打正著。他是雲城數得著的人物。當鋪、煤廠、油酒店,他全開過,都賺錢。現在他還有三個買賣。對什麼他也不是真正內行,哪一行的人也不誠心佩服他。他永遠笑著「碰」。可是多少回了,這種碰法使金錢歸了他。別人誰也不肯要的破房,要是問到了他,恰巧他剛吃完一碗順口的雞絲麵,心裡怪舒服:「好吧,算我的吧。」這所破房能那麼放個七八年,白給人住也沒人去,因為沒有房頂。可是忽然有那麼一天,有人找上門來,非要那塊地方不可,只有那塊地方適於開醫院。他賺了五倍的錢。「好吧,算你的了。」他一笑,沒人知道這一笑的意思是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有這麼種似運氣非運氣,似天才非天才,似瞎碰非瞎碰的寶貝。他不好也不壞,不把錢看成命,可是洋錢的響聲使他捨不得胡花。他有一切的嗜好,可是沒癮。戲的好歹,他一向不發表意見;聽就聽,不聽也沒什麼。酒量不大,將要吃過了量的時候也不怎麼就想起太太來,於是沒喝醉,太太也沒跟他鬧,心裡很舒坦。煙是吸哈德門牌的,吸到半截便掐滅,過一會了再吸那半截,省煙與費火柴成了平衡;他是天生的商人。

就是沒兒子,這個缺點,只有這個缺點,不能以一笑置之。可是當太太急了的時候,他還得笑:「是呀,是呀,我沒只怨你呀,倆人的事,倆人的事。」分擔了一半過錯,太太也就不便趕盡殺絕,於是生活又甜美起來:太太不生氣,兒子只好另說吧,然後睡得很好,在夢裡聽說麥子要長價,第二天一清早便上了鋪子,多收麥子。果然又賺了一筆。牛老者的樣子不算壞,就是不尊嚴,圓臉,小雙下巴,禿腦頂,鼻子有點爬爬著,腦面很亮,眼珠不大靈動,黃短鬍子,老笑著,手腳短,圓肚子,搖動著走,而不揚眉吐氣,混身圓滿而缺乏曲線,象個養老的廚子。衣服的材料都不壞,就是袖口領邊的油稍多,減少了漂亮。帽子永遠象小著一號,大概是為脫帽方便,他的愛脫帽幾乎是種毛病。一笑,手便往帽沿上去了;有時候遇上個好事的狗,向他擺尾,他也得摸摸帽沿。每一脫帽,頭上必冒著熱氣,很足引起別人的好感——揭蒸鍋似的脫帽,足見真誠。

有兩條路他可以走:一條是去作英國的皇帝,一條是作牛老者。他採取了這第二條,唯一的原因是他沒生下來便是英國的皇太子;要不然他一定能作個很好的皇帝,不言不語的,笑嘻嘻的,到國會去說話都有人替他預備好了。

說真的,假如牛老太太是他,而他是牛老太太,他一定會成個更大著許多的人物。可是老天爺常把人安排錯了,而歷史老使人讀著起急。牛老太太比他厲害得多,可是偏偏投了女胎,除了欺侮老伴兒,簡直沒有英雄用武之處。她天生的應當作個英雄,而作了個主婦。自然她看不起丈夫。她頂適於作英雄了,第一項資格她有——自私。世界是為她預備下的。可惜她的世界太小。但是在這小世界裡,她充分的施展著本領。四虎子是她的遠親,老劉媽是她從娘家特選了來的。不跟她有點關係的不用打算在牛宅立住腳。牛老者不是她由娘家帶來的,這是個缺點,可是不好意思隨便換一個,那太不官樣。

她很看不起牛老者。不錯,他弄了不少的錢;但是她要是個男的,豈止是弄錢;聲名,地位,吃喝玩樂,哪樣也得流水似的朝著她來。跟老牛一輩子,委屈點。他沒有大丈夫的狠毒手段,只是對付將就。他的朋友們吃他喝他,還小看他。所以除了她娘家的人,她向來不肯熱誠的招待。一把兒土豆子——她形容他的朋友們。她的娘家是作官的。雖然她不大識字,她可是有官氣。她知道怎樣用僕人,怎樣講排場,怎樣講身分。他都不懂。也就是作官的娘家父親死了,要不然她簡直沒法回娘家去。帶著土豆子的丈夫見作官的父親?丟人!當初怎說這門子親事來的?她常常納悶。

她很希望得個官樣的兒子——拿老牛的錢,拿自己的理想,一定會養起個體面兒子。可是老牛連得兒子的氣派都沒有!他早就想弄小。有她活著,乘早不用這麼想。她不生兒子,誰也不用打算偏勞。抱一個小孩解解悶,倒是個辦法。可是難處是在這裡:他願抱牛家的,她願抱娘家的。她的理由軟點,所以消極的不准他自由選擇,暫且不抱好了。天賜的露面,解決了這個困難。他好象專為牛家生的。牛老太太把他一抱起來,便決定好了:在這小子身上試試手,成個官樣的兒子。私生子,稍差一點;可是自己已經五十多了,恐怕不易再生小孩了;況且牛老者那個怯勁。算了吧,老絕戶還有抱個哈叭狗當孩子養的呢,況且這是個真正有鼻有眼的小孩。天賜的機會太好。

牛老者上那裡去找奶媽呢?他完全沒個準備。可是他不慌。幾十年了,他老是這麼不慌不忙的;沒有過不去的事。這種辦法,每每使牛老太太想打他幾個脖兒拐。她有官氣——世界上的一切是為她預備好的,一招手就得來,什麼都有個適當的地方,一絲不亂的等候著命令。老頭兒沒這麼想過;世界便是個土堆,要什麼得慢慢的去撥開土兒找,還不一定找得到。難怪老太太有時候管他叫作皮蛋,除了怕作賠了買賣,他無論怎說也不著急。

有時候太太告訴他去買胰皂,他把手紙買了來。忘了這樣,拿那樣補上,還不行么?據他看。他非常的樂觀。這回,他可是記得死死的,找奶媽。手紙,胰皂,連洗臉盆算上,都不能代替奶媽。走出二里多地,還沒忘了這個;可是也沒想起上那裡去找。准知道有些地方是介紹奶媽的,只是想不起那些地方在那兒。點上哈德門煙,噴了一口,順勢看了看天上的星。星星對他是沒有意義的,可是使他想起太太的眼睛來;太太的眼睛是無所不知,無所不在的。他得趕快去找奶媽,完全不為自己,為是太太與那個小行李卷;要是為自己的話,找著與否滿沒關係。

找著個熟識的油鹽店,進去打個招呼。有好多的事是可以在不可能中找出可能的,自要你糊塗與樂觀的到家。牛老者常因為忘了買煤,而省下許多錢;想起來不是,煤忽然落了價錢。進了油鹽店,彷彿奶媽已經找到了似的。

「周掌柜,」牛老者的圓臉上笑著,「給找個奶媽。」「怎麼;得了少爺?」周掌柜覺得天下最可喜的事就是得少爺。

「抱來的,承繼過來的,」牛老者很得意,沒有說走了嘴。「給找個奶媽去。今個,明兒,後天,後天請你喝喝。」

周掌柜想了想,看看鋪中,覺得鋪中絕對沒有奶媽,非到外邊去找不可。「你這裡坐坐,我有辦法。」他出去了,一恍似的被黑影給吞了去。

牛老者吸著哈德門,煙灰長長的,欲落不落,他心裡正似這穗煙灰,說不清落下去還是不落下去好,臉上自動的笑著。

待了一會兒,周掌柜回來了,帶著兩個婦人。

牛老者心中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