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蓮獨自在屋裡,象牢獄中的一點燈光,雖然是光明,外邊的人卻看不見。
劉二狗時常來看這個燈光,不為求取光明,而是想把那個美觀的小燈台拿到自己的手中。
自從敵人有侵犯文城的消息,劉二狗便成為文城裡最活動的人。金錢買不來天才。二狗,雖然家中很富,並沒受過什麼教育。他不是念書的材料。他的身量隨著年齡加高,到十八九歲已經長得很高;可是,他的心與腦在十三歲的時候就停止了發展。他吃的很多,喝的很多,只是不能消化十三歲以上的心智所能消化的精神食糧。他的偉大的成就,是得過一張初中畢業的證書,而這張證書還是由人情與面子得來的。
別的同學升入了高中;二狗換上了洋服。在他心中,穿洋服與入高中是完全勢均力敵的。他沒有一點慚愧與不安。金錢也買不來欽崇敬佩。雖然他是闊少,雖然他穿洋服,雖然他身量很高,可是在文城,他老是二狗!且不說那些倔強的老輩們,就是平日與他有些好感的人們,也還在可以教他聽見的距離中叫他二狗。有時候,大家為找一點變化,還加上個形容字,把二狗變成二洋狗,因為他老穿洋服。
因此,他養成一種習慣;眼睛老看著自己的鞋尖。他心中經常的燃著一把毒火,他想報復——「有朝一日,你們得叫我二太爺!」他的眼不屑於看人,而只看著自己的鞋尖,一邊走一邊心中說:「你們都是小螞蟻,我一腳踏死你們一大群!」地上的蟲蟻倒了霉。在他沒能消滅文城的人們之前,只要他看見地上有個蟲子,就必定把它踩死。
他看中了夢蓮。在文城,二狗的父親與王舉人應當是立在同等地位的兩位代表人。可是,無論在什麼場合,王舉人老比劉老者高著一頭。劉老者不大識字,而王老者是舉人。縣立中學舉行畢業式,或縣中任何的集會,兩位老紳士都必出席。可是王舉人不是作主席,就是特約的講演員,而劉老者永遠慚愧的,極不安的坐在講演台上,不哼一聲,而只管流汗!所以,二狗為了洗刷父子二人的恥辱,決定去娶夢蓮。她本人就可愛,而她的父親又是大家所欽敬的舉人。娶了她,文城的人們就不敢再用白眼輕視劉家父子了。
他久想和夢蓮親近,可是老不敢大膽的向前邁步。說不清為什麼,他有點怕她。廟中的菩薩都很好看,而二狗不敢去愛菩薩。對夢蓮,他也有這樣的感覺。
可是,他萬沒想到,夢蓮會那麼容易接近,他第一次的冒險,就不但沒有碰了釘子,而且在她那裡坐了整整兩個鐘頭。他後悔沒能更早些「伸腿」。假若早下手,他想,他也許已經作了舉人公的女婿。他絲毫不認識夢蓮。他以為只要她不踢他兩腳,便是大功已成。
沒有別的特長,他只能摹仿公雞,把羽毛弄得非常的艷麗。他又作了兩套新洋服,顏色頂漂亮,一身綠的,一身花道道的,使人一看就感到點頭疼。他的領帶,一天要換三遍,顏色與花紋不但使人頭疼,而且渾身發冷。
夢蓮姑娘永遠不抹口紅,不燙髮,不擦胭脂,不穿鮮艷的衣服。因為她素麗,所以有時候倒願看別人的身上穿著大紅大綠,好象只有這樣才使世界上的顏色平均分配,而不至於太偏枯。二狗的花公雞式的衣服引逗出來她的笑聲,二狗的得意是沒法形容的。
但是,夢蓮並不對他「特別」的親熱。有時候,他打扮得象顏料鋪的幌子,而且頭上刷了二兩多凡士林,得意洋洋的來看她,她只用眼角撩他一下,連半句話都不對他說。她也許是正讀著一本書,或者編織著毛線的小手套,她就繼續著工作,好象他只是一塊石頭或一張凳子似的。二狗的身子扭來扭去,象個大蛆,越扭越不是味兒,手心上出了汗。他搭訕著說一兩句話,夢蓮的眼皮不抬,而他覺到她是瞪他呢。要喝茶,她便只給自己斟上半碗;要吃飯,她便走出去吃飯;他好象活該在那裡渴著餓著。他動了氣。
不敢怨恨夢蓮,他以為她的冷淡都是丁一山從中作怪。他久想跟他干一架。
他和一山打了架。他滿想以為這樣一開打,就可以把自己的威力由一山而反射到夢蓮的身上,教她也怕了他。她一害怕,他便可以把她揉在手中,象揉一個泥團似的。
哪知道,夢蓮並不害怕,她的臉仰著一點兒,小鼻子尖指著天,一聲不哼的向他挑戰。
二狗慌得象一條無家可歸的狗。他來看她,不見。他在大門外等著,一等就是幾個鐘頭,盼望她出來,好給她磕頭。可是她不出來。都到快絕望的時候了,她忽然的出來——和一山手拉著手!她打扮得特別的漂亮,向來不施胭脂粉的小臉上居然淡淡的抹了些「摩登黃」,頭上還束了一根豆青的綢帶。她有說有笑,活潑得象一隻冬天的小鳥,美得象一朵鮮花。她隨便的視而不見的,看了二狗一眼。路旁有一條小胖花狗,她用鞋尖逗了逗,而絕對沒有招呼劉二狗的意思。假若二狗稍微聰明一點,他就必定能看出來;夢蓮會愛也會恨。或者,她的恨比愛還來得更方便一點。有膽子的,有正義感的,才會恨。她還多著一點故意的挑釁——嬌生慣養的慣了,她不甘於忍受半點委屈。現在她對二狗的態度,完全象原始的女神故意對待地上的兩條腿的小動物那樣,稍有不敬她,就會用雷電去懲罰。
她給了二狗一個雷——和一山定了婚。
二狗的牙咬得咯吱咯吱的響。他的心智發展到十三歲,就不再前進。假若十三歲的孩子還不能脫凈原始的狡猾與殘忍(象還以活剝小狗的皮為樂等等),二狗想用最毒辣的手段來報復,是極自然的。他想要一山的命!
可是一山去從軍。二狗的刀落了空。於是,他那簡單,而自以為聰明的心,又開始活動。他逢人必說:一山那小子是怕了咱,不敢再住在家裡!你們等著瞧,什麼時候他把腳放在文城,什麼時候就沒有了命!
連舉人公帶夢蓮都聽到了這種宣言。舉人公的心中很不安,生怕女兒還沒出嫁,就作了寡婦。為緩和這種可怕的計謀,他每次請客也必給二狗一張帖子。二狗的簡單的心中得到一點安慰,並且很感激舉人公。在感激之中,他還希望舉人公能強迫夢蓮和一山解除婚約。因此,他對舉人公儘力的巴結;有什麼新鮮果子與點心,他必親自給舉人公送來,舉人公要是在街上溜躂,他必過去攙扶。舉人公是非常愛小便宜的,一個糖豆和一兩金子同樣的能打動他的心。他知道二狗的愚笨無知,但是在消化了二狗的點心與鮮果之後,他從心裡覺得二狗是個可愛的青年,至少比一山要好的多。禮物教他替二狗說了話:「可惜,夢蓮太不聽話,偏要嫁給那個窮小子一山,說真的,二狗比一山要好的多!」
二狗聽見這番誇獎,極快的下了結論,只要把一山弄死,夢蓮還會變成二狗太太!
夢蓮,可是,全不在乎。聽到舉人公與二狗的話,她只從嘴角露出點輕蔑的笑。在她最高興的時候,她才在二狗來看舉人公的時候,輕輕的學兩聲狗叫給他聽。她純潔,她敢開玩笑。
敵人進攻保定的時候,已經派人來到文城「招賢納士」。他們的第一個收穫是二狗。二狗不圖錢,因為家裡有錢。他只圖得個地位,好教文城的人不敢再叫他二狗,而改稱二太爺。敵人中的「支那通」的狡猾與毒辣恰好與二狗的差不多——同類而深度稍異。他們拿二狗當作了寶貝。假若也還有不盡滿意之處的話,他們只覺得二狗的洋服不大順眼,因為他們以為只要把穿洋服與中山服的華人殺盡,中國就不會再抗戰了。他們囑告二狗換裝。二狗,在這一點上,可是很堅決。他不能脫去西服;一脫去,他就不存在了。洋服是他的羽毛,也是他的生命!
二狗的堅決,並沒有得罪了他們。他們的眼睛,自從在三島的時候,就看到了王舉人。王舉人是他們最理想的順民。假若中國每一縣都有個王舉人的話,他們就可以兵不血刃而得天下。二狗是王舉人的好朋友,他可以馬上去捉到他。這總得算二狗立了一功,洋服的問題,大可以暫時擱在一旁。二狗去看王舉人。舉人公的心思很簡單:「我不求別的,只求保住我的房子,我的地,我的一切財產,和我的老命,能保住這些,教我幹甚麼我就幹什麼!」這幾句話,說得那麼簡單,直爽誠實,連二狗都受了感動,而舉人公自己也落了兩點老淚。
這時候,夢蓮很願意買一支手槍。她不曉得手槍在她手裡有什麼用處,或能解決什麼問題;她只盼望得到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