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石隊長看見了一座死城,那座城在唐連長眼中都是最活躍的。
河岸上的柳樹幾乎全被敵人的炮火打光。我們的軍隊沒有動靜。敵人到了河邊,我們還沒有動靜。敵人渡河了,我們的機關槍吐出火的舌頭,把敵人與河水一齊打紅。「我們又勝了!又勝了!」文城的老幼男女不顧得喝茶吃飯,狂跑著,傳播這好消息。
夜裡,大家蒸起饅頭,熬好了稀飯。夜裡,抬著饅頭稀飯,他們直奔那有火光的地方跑去,把饅頭塞在弟兄們的手裡。
夜裡,壯漢們拿著椅子,門板,板凳,到河邊去抬受傷的弟兄。
夜裡,老太婆,大姑娘,連夢蓮小姐,都抱著油燈,給弟兄們縫襪子與灑鞋。
夜裡,十一二歲的男孩子們,聽著遠遠的,連珠響的槍聲,都不肯去睡,也拿起短棍,偷偷的跑到城門裡,和壯丁們一塊兒挺著胸立著。
夜裡,風是那麼涼,槍炮的聲音是那麼急,可是大家的心裡感到興奮,興奮生產了溫暖和力量。他們的眼神似乎都在表示:沒什麼!我們一定會把敵人全數打跑!
一部分的敵人已經渡過了河,城東的幾個小村已被敵人的炮火打光。可是,我們又打了個勝仗。
「我們又勝了!」大家爭著傳說。
這次的勝利,幾乎不能使人相信;我們只有半排人和一架機關槍,在幾棵小松樹後面藏著。把敵人的路上偵探讓過去,再把尖兵讓過去,直到大隊過來一半,我們的那一架機關槍和所有的手榴彈才冷不防的發了狂。我們的人和槍都碎在了那裡,可是給他們「殉葬」的是一百九十四個敵兵!
苦戰了五天,河岸上的一營人,只剩下兩排了。
敵人本想用很小的兵力拿下文城,我們的一營人用敢死的精神懲罰了這個狂傲的錯誤。敵人增援;我們的援軍,可是沒有來到。敵人有炮,我們只有輕武器與足用的彈藥。敵炮施威,我們的人散開,各自為戰。敵人的炮火失去了應有的效力,而我們的槍彈象一種有知覺的東西,到處去找敵人的頭顱與胸口。敵人改變了進攻的計畫。把士兵們分成好幾路,分頭渡河。我們分散開了的士兵,沒有集中與同時殲滅各股強渡的敵兵的可能與力量。所以,一部分敵兵已過了河。
唐連長一見敵兵過了河,就知道我們已無望及時的得到援軍。他把埋伏在城郊附近的人全拿上去截擊渡過河來的敵兵。在城郊與河岸之間,他支持了三天,敵人到了東關。唐連長已整整兩天兩夜沒有合眼,幾乎可以立著便睡去,可是他的臉上還不斷的笑著。笑著,他指揮;笑著,他射擊;笑著,他前進或後退。前進,他在最前,後退,他在最後。看見他的笑臉,弟兄就好象看見一股溫泉似的,心中立刻感到溫暖,而把一切危險置之度外。我軍與敵兵的裝備幾乎相差了半個世紀。我軍與敵兵的數量相差不止好幾倍。多麼艱苦的任務啊!可是唐連長的笑臉教弟兄們忘了一切,而只顧向敵人射擊。
一手一支槍,唐連長在戰鬥最緊張的時候,還勻出手來從腰間抽出一根大蔥,咬一大口。咬一口蔥,眼中流出點淚來,他感到一點舒服,身上輕鬆了好多。
退到東關,他教弟兄們到西關去守車站,他自己進城去看看縣長。大家都已疲倦得抬不起腳來。他把沒咬完的三根大蔥扔給了他們:「咬口蔥,跑步!」他的大蔥的效力不亞於仙丹,立刻把大家的精神提起,一氣跑到西關。
唐連長在東大街遇見縣長。縣長的眼睛至少和連長的一樣紅,而臉上的神色比連長的更疲倦。縣長是個四十多歲的矮胖子,很忠誠,很慈善,只是不大懂現代的軍事。「怎樣?連長!」縣長緊緊的握著連長的手。
「敵人已到東關!」唐連長用笑容沖淡了語氣的緊張。「是嗎?」縣長把汗手抽了出去,楞了一下,轉身就走。「往哪裡去?縣長!」唐連長向前趕了一步。
縣長臉上的神氣是忠厚人偶爾想露一露聰明,不敢自傲,而又不能不自傲的那一種。「他們已經預備好了滾木礌石!」「誰?」唐連長沒法抑制住自己的驚異。
「壯丁們!他們還預備了石灰罐子,等著把敵人的眼睛都迷瞎!」說罷,縣長又要走。
唐連長把縣長一把拉住:「縣長!你該走!帶著壯丁們走!你的石灰罐子一點用處也沒有!」
「走?」縣長彷彿永遠沒有想到過這個字,不住的眨眼。「走!快走!敵人不會馬上進城,」連長極負責的說:「他們必定先把城外的防禦都掃清了,才敢進城。快走,還來得及!」
「放棄了城池?」
「壯丁們沒有武器,沒受過訓練,不能作戰!即使有武器,也不該死守城裡,敵人會用大炮轟擊!」
縣長立在那裡,眼睛看著自己的手,好象向來沒有看見過似的。唐連長猜不透這個忠厚的人在思索什麼,他只好接著說:
「援軍一時絕不會來到,敵人的兵力又比我們大的多,我們沒法子守住城!走!快走!別白白犧牲了我們的沒受過訓練的壯丁!」
顯然的,縣長並沒想起什麼好主意來,他只問了聲:「你呢?」
「我去守車站!我們守不住城,可是在敵人進城以前,我們能教他們多死幾個,就算盡了職!走!縣長!在路上,你若是遇見我們的師長或旅長,給我說一聲,唐立華已死在了文城!」唐連長雙手拉著縣長,呆立了一會兒。連長低著點頭,縣長仰著點頭,四隻眼對看著,眼神說出來:「我們將是永遠可以共生共死共患難的朋友,假若這次死不了的話!」「再會吧!」唐連長似乎還有許多許多話要說,可是只這麼低聲的向縣長告別。放開手,象老虎看見一個什麼肥美的小動物似的,飛跑而去。
縣長趕上去兩步,想說什麼,他還有沒有找到適當的話,唐連長已經不見了。
車站外的洋槐樹林中,坐著二十二個人。他們都抱著槍,垂著頭,昏昏的睡去。唐連長不忍驚醒他們,可是又不能不馬上發命令;他楞了一會兒。但是,他們在昏昏忽忽之中,彷彿感到了唐連長的來到。沒有什麼聲響與麻煩,他們都睜開了眼,立起來。向左右稍微一看,他們立刻排得相當的齊整。「坐下」唐連長低聲的說。等大家又都坐下,他細細的看了一看:連副不見了,排長只剩了兩位,勤務兵和火案敢情也都拿上了槍!連勤務兵和火案都算在內,才一共二十二個人!他舐了舐上嘴唇,回頭向林外望了望,彷彿希望那些與他共患難的朋友還會從林外走來,雖然他明知道那些熟習的面貌與語聲是永遠,永遠,見不到,聽不著了!轉過頭來,他重視著地上,好象不敢再看面前的人,因為看到一位排長,就不由的想起另一位排長;看到勤務兵,就想起連副來。連副的小鬍子與一閃一閃的白牙,張排長的斜眼,李萬秋同志的六指,和……都在他的心中活著,都好似他自己身上的東西。可是,他們都上哪裡去了呢?不能再想!再想,一想,他就會馬上大哭起來。不是為怕死而哭,而是為給共患難的朋友獻出心中的熱淚。說真的,他們由死亡而得到光榮是映射在他自己,與現在還坐在他面前的每一個人身上。他,與坐在他面前的二十二個,會在陣亡了的朋友的光榮中找到他們自己的光榮。他應當大笑,不該落淚,可是,他笑不出來!他的眼中並沒有淚,可是他用手去揉了揉。他應當趕快向大家說幾句話,否則他也許真的大哭起來。話還沒想好,他已叫出「同志們!」
「同志們!」他重了一句,而仍找不到話講,楞了一會兒,慢慢的蹲下去。這一蹲,他身上的筋肉似乎弛懈了一些,他想起話來。一挺身,他又立起來。慣於在他臉上來往的笑容,又來到他的嘴角與鼻凹間。
「同志們!連火案算上,咱們只剩了二十多個人!我們已和師部失了聯絡,援軍恐怕一時不會來到。車站上,紗廠里,還有許多糧食,東西。我們不能給敵人留著。馬上就去焚毀!我沒法子請示上方,但是我覺得——憑著我的良心——應當這麼作!王排長,你帶八個弟兄破壞車站!孫排長,你同八個弟兄破壞紗廠!我和其餘的人死守這裡;這裡便是連部!也許,敵人馬上就來到,我們抵抗!憑著我一個軍人的良心,我的命令只有一個字,死!」
說完這段話,他的因睏倦而發紅的眼,發出些光,象兩片流動的明霞。他的笑意由嘴角鼻凹擴達到眉梢。親切的,慈善而又嚴肅的,他看著象親手足似的二十二個戰士。
二十二個戰士沒有任何動作與表示,只是臉上顯出一種輕快與得意的神氣。假若唐連長的臉是太陽,他們的臉就好似接受到陽光的花。
「王排長,孫排長!馬上出發!」唐連長和兩位排長握了手。
不出唐連長所料,敵人不敢進城,而先在四面的關郊細心的搜索。在南關北關,他們沒有遇到槍彈與手榴彈,只搜出不少手無寸鐵的壯丁;隨便的選擇了一下,有的留下作苦力,有的死在刺刀下。
將近黃昏的時候,文城城內靜寂得象一座古墳。小兒抱著母親的膝,老人藏在屋中最黑暗的地方。年輕的婦女把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