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應請求姑母允許他同李靜去逛公園。姑母已有允意,而李靜不肯去。因為李靜已與她姑母商定一切,李靜主張是:寧可嫁老張不叫叔父死;對於王德,只好犧牲。趙姑母的意見是:兒女不能有絲毫的自私,所謂兒女的愛情就是對於父母盡責。李靜不能嫁王德,因為他們現在住在一處,何況又住在自己的家裡。設若結婚,人家一定說他們是「先有後嫁」,是謂有辱家風。老張雖老丑,可是嫁漢之目的,本在穿衣吃飯,此外復何求!況且嫁老張可以救活叔父,載之史傳,足以不朽!……
有我們孔夫子活著,對於趙姑母也要說:「賢哉婦人!」我們周公在趙姑母的夢裡也得伸出大指誇道:「賢哉趙姑母!」何況李靜!
李靜要是和王德逃跑了,不但她,就是他也不用再想在我們禮教之邦活著了。與其入張氏地獄(在第十八層地獄的西南邊),受老張一個人的虐待,還比受社會上人人的指罵強!她是入過學堂的,似乎明白一些道理,新道理;新道理自然是打破舊禮教的大炮。可是她入的是禮教之邦的學堂念國文,地理,已經是洪水猛獸般可怕,還於國文地理之外講新道理?果然她於國文,地理之外而明白一些新事新理,以至於大膽的和王德跑了,那新教育的死刑早已宣告,就是國文,地理也沒地方去念了!幸而李靜聰明,對於國文,地理而外,一點別的也不求知;幸而禮教之邦的教育家明白大體,除了國文,地理等教科書外,一點有違大道的事情也不教!
洋人化的中國人說,李靜之下地獄,是新教育被趙姑母戰敗的證據。不對!新教育何曾向趙姑母擺過陣!趙姑母親自見了老張,立了婚約,換回她兄弟的借券。她心裡歡喜異常,一塊石頭可落了地!兒女大事,作長輩的算盡了責。
趙姑母又順便去看王德的母親,因為李靜的叔父與王德的父親曾商議過他們兒女的婚事。兩位老婦人見面,談的哭完了笑,笑完了哭,好不親熱!趙姑母怨自己管束李靜不嚴;王老太太怪自己的兒子沒出息,主張趕快給王德定個鄉下姑娘以收斂他的野性。王太太留趙太太吃晚飯,趙太太一唱三嘆的傷世道不良,男女亂鬧。王太太旁徵博引,為趙太太的理論下注解與佐證。越說越投緣,越親熱,不由的當時兩位太太拜為乾姊妹。趙姐姐臨走,王妹妹無以為贈,狠心的把預備孵雞的大黃油雞卵送給趙姐姐十個。趙姐姐謙謝不遑,從衣袋中掏出戴了三十二年的一個銀指箍作為回敬。這樣難捨難分的灑淚而別。
王德的父親經他夫人的教訓,自己也笑自己的荒唐,於是再也不到李老人那裡去。趙姑父依舊笑著向李靜說:「姑娘!可有婆婆家了!」
老張得意極了!臉仰的更高了,笑的時候更少了,——因為高興!
喜到皆雙!老張又代理北郊自治會會長了!因為老張強迫龍樹古給孫八正式的婚書,龍樹古甘心把會長叫老張代理,以備正式辭職後,老張可以實任。而老張也真的答應龍樹古的要求。
「凡公事之有納入私事範圍內之可能者,以私事對待之。」這是老張的政治哲學。
喜到皆三!老張院中的杏樹,開了幾朵並蒂花。老張樂的居然寫了一首七言絕句:「每年累萬結紅杏,今歲花開竟孿生,設若啼鶯枝上跳,磚頭打去不留情!」
老張喜極了,也忙極了。光陰不管人們的事,一個勁低著頭往前走,老張甚至於覺得時間不夠用了,於是請教員,自己不能兼顧校務了。
春暖花開,妙峰山,蓮花頂,卧佛寺……照例的香會熱鬧起來。褚大求老張寫傳單,以示對於金頂娘娘的信誠。於是老張在褚大拿來的黃毛邊紙上,除了「妙峰山,金頂娘娘真靈。信士褚大虔誠」之外,又加了兩句,「德勝汛官商小學聘請教員,薪資面議。」褚大看了看紙上那麼多字,心裡說:「越多越討娘娘的歡心!」於是千謝萬謝的拿到街上黏貼。
自廣告黏出去以後,十來個師範畢業生,因為不認識學務委員和有勢力的校長而找不到事作,來到老張那裡磋商條件,有的希望過奢,條件議不妥;有的真熱心服務不計較金錢,可是不忍看學生們那樣受罪,於是教了三天告辭回家。最後一位先生來自山東算是留長遠了。老張送給那位先生一年三十塊錢。曠工一天扣洋二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