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張的哲學(33)

「鳳姑娘!鳳姑娘!」趙四低著頭,眼睛看著自己的腳面,兩隻手直挺挺的貼在身邊,叫一聲鳳姑娘,肘部向外部一動。「四哥,有事嗎?」龍鳳問。

「鳳姑娘!鳳姑娘!」

「請說呀。」龍鳳笑了。

「我說,可是說實話!」

「不聽實話可聽什麼?」

「說實話,有時候真挨打!」

「我不能打你罷?」

「那麼,我要說啦!」趙四咽了一口唾沫,自己對自己說:「娘的,見姑娘說不出話來!」

他以為龍鳳聽不見,其實她是故意裝耳聾。

「四哥,咱們到屋裡坐下說好不好?」龍鳳就要往屋裡走。「不!不!拉洋車的跑著比走著說的順溜,立著比坐著說的有勁!姑娘你要願意聽,還是站在這裡說,不然我說不明白!」

「好!四哥請說!」她又笑了一笑。

這時候才過元宵節,北風已不似冬天那麼刺骨的冷。淡淡的陽光射在北窗上,她才把兩盆開的正好的水仙花,放在窗台上吸些陽光。她一面不住的聞那水仙的香味,一面聽趙四說話。

「姑娘,你認識城外的老張?」趙四乘著她聞水仙花,看了她一眼,又快快的把眼光收回到自己的腳上。「我知道他,他怎樣?」

「他,他不是要買你當那不是姑娘們應噹噹的鐺鐺嗎?」「四哥!什麼是鐺鐺?」

「巡警管我叫鐺鐺,我不明白什麼意思,所以用他來說一切不好的事。姑娘你聰明,大概明白我的意思!」「啊——我明白了!」龍鳳獃獃的看著水仙花,被風吹的那些花瓣一片一片的顫動,射散著清香。

「要是明白了,不想辦法,那麼明白他作什麼?」「四哥!你有辦法嗎?」

「有是有,只是不好出口,你們婦人不許男人說直話!」

「你拿我當作男人,或是當作我沒在這裡,隨便說!」「好!聽著!」趙四把手活動起來,指手畫腳的說:「是這麼一件事,孫八要買你作小媳婦,老張從中弄鬼!」趙四停住了,干嗽了兩聲。

「四哥,說!我不怪你!」龍鳳急切的說。

「都是老張的主意,賣了你,好叫你父親還清他的債。李應告訴我說,你父親有意把你許給李應,而李應遲疑不決,向我要主意!你父親的心意我一點不知道,我以為你和李應該早早的定規一切,別落於老張的手裡!你看李應怎樣?」

趙四臉紅的象火燒雲,看著她。奇怪,她不著急,只輕輕的擺弄她的裙縫。「到底女人另有個脾氣,我要是她,不拿大刀去殺老張,我是個王八!」趙四心裡這樣說。「四哥,我不拒絕李應,這是現在我能告訴你的,別的等我想想,四哥,我謝謝你!」

「好說!我走罷!你自己想想!」趙四往外走,高興異常,今天居然跟個大姑娘說了一套痛快話!

趙四走後,龍鳳坐在台階上,聽著微風吹動窗上的紙,牆頭小貓撒著嬌嫩而細長的啼喚,看著自己的手指,有時候放在口邊咬一下指甲,一些主意想不出。坐了半天有意無意的立起來,把兩盆水仙搬進屋去。順手撿起一條灰色圍巾披在肩頭,到教會去找李應。

李應自從和趙四商議以後,心裡象有一塊硬而涼的大石頭,七上八下的滾。他不喜說話,尤其不喜叫別人看破他的心事;可是有時候手裡拿著鉛筆,卻問別人:「我的鉛筆」?有時候告訴別人:「就要上東城」,卻說成:「東城是西城不是」!旁人笑了,他也笑了,跟著一陣臉紅,心裡針刺似的難過。

他正在預備拿《聖經》到市場去賣,數了幾次也沒數清拿的是多少本。忽然趙四扶著他的肩頭,低聲的說:「鳳姑娘在外面等著你!」

李應夾著《聖經》和龍鳳往北走,誰也不知往那裡走,也不問往那裡走。

走到了城北的凈業湖,兩個人找了一塊大青石坐下。

沒有什麼行人,橋上只有一個巡警走來走去,把佩刀的鏈子擺的嘩啷嘩啷響。湖內凍著厚冰,幾個小孩穿著冰鞋笑笑嘻嘻的溜冰。兩岸的枯柳一左一右的搖動著長枝,象要躲開那嚴酷的寒風似的。靠岸的冰塊夾著割剩下的黃枯葦,不斷的小麻雀捉住葦干,一起一伏的擺動他們的小尾巴。太陽已往西去,罩著一層淡黃的霧,斜射著銀灰的冰塊,連成一片寒氣。那小孩的疾馳,那小麻雀的飛落,好象幾個梭兒,在有憂思的人們眼前織成一個愁網。

兩個人坐了一刻,又立起來沿著湖邊走幾步,因為橋上的巡警不住的用偵探式的眼光射著他與她。

「鳳姐!」李應先說了話:「這光潔的冰塊頂好作個棺材蓋上我的臭皮骨!」

龍鳳嘆了一口氣,把圍巾緊了一緊,回頭看著那戀戀不忍辭去大地的斜陽。

他們又不說了,忽然兩個人的中間,插入兩隻大手,捉著他們的手腕。兩個人驚的都把頭向中間轉過來,那兩隻大手鬆開了,後面哈哈的笑起來。

「四哥!別這麼鬧!」李應半怒的說。

「好兄弟!嚇死,不比蓋上大冰塊痛快!」

三個人又坐下,那橋上的巡警走過來。

「警爺!」趙四說:「我們是救世軍出來賣《聖經》的,拿我們當拐帶婦女看,可是小鷂子拿刺蝟,錯睜了眼!」

龍鳳怕巡警怒了,趕快立起來向巡警解說,並且把李應拿著的《聖經》給他看。巡警握著刀柄,皮鞋擦著地皮慢慢的走開。

「四哥!」龍鳳對趙四說:「你怎麼對巡警那麼說話,他要是怒了呢!」

「發怒!警爺永遠不會!他們是軟的欺,硬的怕,你不拍他,他就麻你!他們不管闊人街上拉屎,單管窮人家裡燒香!不用說這個,你們兩個到底怎樣!」

「只有一條路,死!」李應說。

「不準說死,死了再想活可就太難了!跑!跑是好的法子!」

「往那裡跑,怎麼跑,有跑的錢沒有!」龍鳳問。「去求龍軍官,你父親!你們要跑,他定有主意,他能甘心賣你——他的親女兒——嗎?」

「我不能跑,我跑了我的姐姐怎辦?」李應問。趙四手捧著頭,想了半天,立起來一陣風似的向南跑去,跑出好遠,回頭說了一聲:「明天會上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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