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張的哲學(11)

「喂!李應!今天怎樣?」

「今天還能有什麼好處。錢是眼看就花完,事情找不到,真急死我!我決定去當巡警了!」

「什麼?當巡警?你去,我不去,我有我的志願。」「你可以回家,要是找不到事作,我……」

「回家?夾著尾巴回家?我不能!喂!李應!城裡的人都有第二個名字,我遇見好幾個人,見面問我『台甫』,我們也應當有『台甫』才對。」

「找不到事,有一萬個名字又管什麼?」

「也許一有『台甫』登時就有事作。這麼著,你叫李文警,我叫王不警。意思是:你要當巡警,我不願意當。你看好不好?」

「你呀!空說笑話,不辦正事,我沒工夫和你瞎說,今天你我各走各的路,也許比在一處多得些消息。」「不!我一個人害怕!」王德撅著嘴說。

「晴天白日可怕什麼?」

「喝!那馬路上荷槍的大兵,坐摩托車的洋人,白臉的,黑臉的……。那廟會上的大姑娘,父親說過,她們都是老虎。」「你不會躲著他們走?」

「大兵和洋人我能躲,可是她們我又害怕又愛看。」

李應和王德自從進城,就住在李應的姑母家裡。飯食是他們自備,白天出去找事,晚上回來睡覺,兩個人住著李應的姑母的一間小北房。飯容易吃,錢容易花,事情卻不容易找。李應急的瘦了許多,把眉頭和心孔,皺在一處。王德卻依然抱著樂觀。

「李文警!」

「我叫李應!」

「好,李應,你往那裡去?」

「不一定!」

「我呢?」王德把兩隻眼睜得又圓又大。

「隨便!」

「不能隨便,你要往東,我也往東,不是還走到一路上去?至少你要往東,我就往西。」王德從袋中掏出一枚銅元,浮放在大拇指指甲上,預備向空中彈。「要頭要尾?頭是往東,尾是往西。」

「王德!王德!你的世界裡沒有愁事!」李應微微露著慘笑。

「說!要頭要尾?」

「頭!」

砰的一聲,王德把錢彈起。他瞪著眼蹲在地上看著錢往地上落。

「頭!你往東!再見,李應!祝你成功!」王德把錢撿起笑著往西走。

李應的姑母住在護國寺街上,王德出了護國寺西口,又猶豫了:往南呢,還是往北?往南?是西四牌樓,除了路旁拿大刀殺活羊的,沒有什麼鮮明光彩的事。往北?是新街口,西直門。那裡是窮人的住處,那能找得到事情。王德想了半天:「往北去,也許看見些新事。」

他往北走了不遠,看見街東的一條衚衕,牆上藍牌白色寫著「百花深處」。

「北京是好,看這衚衕名多麼雅!」他對自己說:「不用說,這是隱士住的地方,不然那能起這麼雅緻的名字。」他一面想著,一面不知不覺的把腿挪進巷口來。

那條衚衕是狹而長的。兩旁都是用碎磚砌的牆。南牆少見日光,薄薄的長著一層綠苔,高處有隱隱的幾條蝸牛爬過的銀軌。往裡走略覺寬敞一些,可是兩旁的牆更破碎一些。在路北有被雨水衝倒的一堵短牆,由外面可以看見院內的一切。院里三間矮屋,房檐下垂著曬紅的羊角椒。階上堆著不少長著粉色苔的玉米棒子。東牆上懶懶的爬著幾蔓牽牛花,冷落的開著幾朵淺藍的花。院中一個婦人,蓬著頭髮蹲在東牆下,嘴裡哼哼唧唧的唱著兒曲,奶著一個瘦小孩,瘦的象一個包著些骨頭的小黃皮包。

王德心裡想:這一定是隱士的夫人;隱士夫人聽說是不愛梳頭洗臉的。他立在南牆下希望隱士出來,見識見識隱士的真面目。

等來等去,不見隱士出來。院內一陣陣孩子的啼聲。「隱士的少爺哭了!」繼而婦人詬罵那個小孩子,「隱士夫人罵人了!」等了半天王德轉了念頭:「隱士也許死了,這是他的孤兒寡妻,那就太可憐了!……人們都要死的,不過隱士許死的更快,因為他未到死期,先把心情死了!……人是奇怪東西,生來還死。死了還用小木匣抬著在大街上示威。……」

王德探身偷偷的向院里望了望,那個婦人已經進到屋裡去,那個小孩睡在一塊小木板上。他於是悵然走出百花深處來。

「《公理報》,《民事報》……看看這兒子殺父親的新聞。」從南來了一個賣報的。

「賣報的!」王德迎面把賣報的攔住。「有隱士的新聞和招人作事的廣告沒有?」

「你買不買?賣報的不看報!」

王德買了一張,夾在腋下,他想:「賣報的不看報,賣報可有什麼好處?奇怪!想不出道理,城裡的事大半是想不出道理的!」

王德坐在一家鋪戶外面,打開報紙先念小說,後看新聞。忽然在報紙的背面夾縫上看到:「現需書記一人,文理通順,字體清楚。月薪面議。財政部街張宅。」

當人找事而找不到的時候,有一些消息,便似有很大成功的可能。王德也是一個。

他立起來便向東城走。走得滿頭是汗,到了財政部街,一所紅樓,門口綠色的鐵柵欄懸著一面銅牌,刻著「張宅」。王德上了台階,跺了跺鞋上的灰土,往裡探視。門房裡坐著一個老人,善眉善眼象世傳當僕人的樣子。卧著一個少年,臉洗得雪白,頭油的漆黑。王德輕輕推開門,道了一聲「辛苦」。

「又一個!廣告比蒼蠅紙還靈,一天黏多少!」那個少年的說:「你是看報來的罷?沒希望,趁早回家!」「我沒見著你們主人,怎見得沒希望?」王德一點不謙虛的說。

「我們上司還沒起來,就是起來也不能先見你;就是見你,憑你這件大衫,遇上上司心裡不痛快,好不好許判你五年徒刑。」

「我要是法官,為你這一頭黑油漆就恢複凌遲。」王德從與老張決裂後,學的頗強硬。

「你怎麼不說人話?」

「你才不說人話!」

「先生!」那個年老的一把拉住王德。「我去給你回一聲去。我們老爺真的還沒起來,我同你去見我們的大少爺。來!」

王德隨著那個年老的走入院里。穿廊過戶走到樓背後的三間小屋。老僕叫王德等一等,他進去回稟一聲。「進去!」老僕向王德點手。

王德進去,看屋裡並沒什麼陳設,好象不是住人的屋子。靠牆一張洋式卧椅,斜躺著一個少年。拿著一張《消閑錄》正看得入神。那個少年戴著金絲眼鏡,嘴裡上下金牙銜著半尺來長小山藥般粗中間鑲著金箍的「呂宋煙」。(不是那麼粗,王德也無從看見那個人的金牙。)手上戴著十三四個金戒指,腳下一雙鑲金邊的軟底鞋。胸前橫著比老蔥還粗的一條金錶鏈,對襟小褂上一串蒜頭大的金鈕,一共約有一斤十二兩重。「你來就事?」那個少年人把報紙翻了翻,並沒看王德。「是!」

「今年多大?」

「十九歲!」

「好!明天上工罷!」

「請問我的報酬和工作?」

「早八點來,晚八點走,事情多,打夜工。掃書房,鈔文件,姨太太出門伺候著站汽車。」

「府上是找書記?」

「廣義的書記!」

「薪金?」

「一月四塊錢,伺候打牌分些零錢。」

那個少年始終沒看王德,王德一語未發的走出去。王德走出大門,回頭望了望那座紅樓。

「這樣的樓房就會養著這樣鑲金的畜生!」

王德太粗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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