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王德歡歡喜喜領了點心錢,夾起書包上學來,他走到已經看見了學堂門的地方,忽然想起來:「老張忘了昨天的事沒有?老張怎能忘?」他尋了靠著一株柳樹的破石樁坐下,石樁上一個大豆綠蛾翩翩的飛去,很謙虛的把座位讓給王德。王德也沒心看,只顧思:「回家?父親不答應。上學?老張不好惹。師母?也許死了!——不能!師母是好人;好人不會死的那麼快!……」
王德平日說笑話的時候,最會想到別人想不到的地方。作夢最能夢見別人夢不到的事情。今天,腦子卻似枯黃的麥莖,只隨著風的扇動,向左右的擺,半點主意也沒有。柳樹上的鳴蟬一聲聲的「知了」!「知了」!可是不說「知道了什麼」。他於是立起來坐下,坐下又起來,路上趕早市和進城作生意的人們,匆匆的由王德面前過去,有的看他一眼,有的連看也不看,好象王德與那塊破石樁同樣的不惹人注意。「平日無事的時候,」王德心裡說:「鳥兒也跟你說話,花草也向著你笑,及至你要主意的時候,什麼東西也沒用,連人都算在其內。……對,找李應去,他有主意!萬一他沒有?不能,他給我出過幾回主意都不錯!」
王德立起來,嘴裡嘟嘟囔囔的向西走去,平日從學堂到李應家裡,慢慢的走有十分鐘也到了;今天王德走了好似好幾十個十分鐘,越走象離著越遠。而且不住的回頭,老覺著老張在後面跟著他。
他走來走去,看見了:李應正在門外的破磨盤上坐著。要是平日,王德一定繞過李應的背後,悄悄的用手蓋上李應的眼,叫他猜是誰,直到李應猜急了才放手。今天王德沒有那個興趣,從遠遠的就喊:「李應!李應!我來了!」
李應向王德點了點頭,兩個人彼此看著,誰也想不起說話。
「王德,你進來看看叔父好不好?」倒是不愛說話的李應先打破了這個沉寂。
李應的家只有北屋三間,一明兩暗。堂屋靠牆擺著一張舊竹椅,孤獨的並沒有別的東西陪襯著。東裡間是李應和他叔父的卧室,順著前檐一張小矮土炕,對面放著一條舊楠木條案,案上放著一個官窯五彩瓶和一把銀胎的水煙袋。炕上堆著不少的舊書籍。西裡間是李應的姐姐的卧室,也是廚房。東西雖少,擺列得卻十分整潔。屋外圍著短籬,籬根種著些花草。李應的姐姐在城裡姑母家住的時候多,所以王德不容易看見她。
李應的叔父有五十多歲的年紀,看著倒象七八十歲的老人。黃黃的臉,雖洗得乾淨,只是罩著一層暗光。兩隻眼睛非常光銳,顯出少年也是精幹有為的。穿著一件舊竹布大衫,洗得已經退了色。他正卧在炕上,見王德進來微微抬起頭讓王德坐下。待了一會兒,他叫李應把水煙袋遞給他,李應替他燃著紙捻,他坐起來一氣吸了幾袋煙。
「王德,」李應的叔父半閉著眼,說話的聲音象久病的人一樣的微細。「我明白你們的事,我都明白,然而……」「昨天我們實在有理,老張不對!」王德說。
「有理無理,不成問題。昨天的事我都明白,不必再說。只是此後應該怎樣對付。現在這個事有幾層:你們的師母與老張;我與老張;你們兩個和老張。」李應的叔父喘了一口氣。「我的事我自有辦法;你們的師母我也替她想了一想。至於你們兩個,你們自然有你們自己的意見,我不便強迫你們聽我的囑咐。」他的聲音越說越弱,象對自己說一樣,王德,李應十分注意的聽著。「李應,你和王德出去,告訴他我昨天告訴你的話。」
王德起來要往外走。
「回來!你們也商議商議你們的事,回來我或者可以替你們決定一下。」他說完慢慢的卧下。兩個少年輕輕的走出去。兩個走出來坐在磨盤上。
「你知道我叔父的歷史?」李應問。
「他作過知縣,我知道,因為和上司講理丟了官。」「對!以後呢?」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可是昨天叔父告訴我了,叔父自從丟了官,落得一貧如洗。他心灰意冷,無意再入政界,於是想經營一個買賣,自食其力的掙三頓飯吃。後來經人介紹,和老張借了二百塊錢,又借了一百,共總三百。這是叔父與老張的關係。」
「介紹人是城裡的衛四。」李應停頓了一會,接著說:「衛四後來就自薦幫助叔父經理那個小買賣。後來衛四和老張溝通一氣,把買賣拆到他自己手裡去,於是叔父可是無法逃出老張的債。叔父是個不愛錢的人,因為不愛錢就上了人家的暗算。我和我姐姐自幼跟著叔父,我的父母,我甚至於想不起他們的面貌。」李應說著,把嘴唇接著淚珠往嘴裡咽。「叔父決不會把我送在老張的學堂去讀書要不是欠老張的債。老張拿我當奴隸,現在我才知道,那是他強迫叔父答應他的。叔父昨天哭的說不出話,他明白,然而他……他老了,打不起精神去抵抗一切了!這是他最痛心的事,也就是他只求一死的原因!前幾天老張又和叔父說,叫我去挑巡擊,他的意思是把我送在那個腐敗衙門裡,他好從中扣我的錢。叔父明白這麼一辦,不亞如把我送入地獄,可是他答應了老張。他只求老張快離開他,他寧可死了,也不肯和老張說話,他不惜斷送一切,求老張快走。叔父是明白人,是好人,然而——老了!」
「我明白了!我們怎麼辦?」王德臉又漲紅。
「不用說『我們』,王德!你與老張沒惡感,何苦加入戰團?我決不是遠待你!」
「李應!我愛你,愛你叔父!不能不加入!我父親是受了老張的騙。他見了父親,總說:『快復辟了,王德的舊書可是不能放下,要是放下,將來恢複科考,中不了秀才,可就悔之晚矣!』我早就想不在那裡念書,然而沒有機會。現在我總算和老張鬧破了臉,樂得乘機會活動活動。我有我的志願,我不能死在家裡!」
「我明白你的志願,可是我不願你為我遭些困苦!」
「我們先不必爭執這一點,我問你,你打算作什麼?」「我進城去找事!只要我能掙錢,叔父的命就可以保住!」「找什麼事?」王德問。
「不能預料!」
「老張放你走不放?」
「不放,拚命!」
「好!我跟你進城!跟父親要十塊錢!」王德以為有十塊錢是可以在城裡住一年的。
「我一定要進城,你不必。」
「我有我的志願,我進城不是為你,還不成?」
兩個人從新想了許多方法,再沒有比進城找事的好,李應不願意同王德一齊進城,王德死說活說,才解決了。他們一同進來見李應的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