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五月的天氣,小太陽撅著血盆似的小紅嘴,忙著和那東來西去的白雲親嘴。有的唇兒一挨慌忙的飛去;有的任著意偎著小太陽的紅臉蛋;有的化著惡龍,張著嘴想把她一口吞了;有的變著小綿羊跑著求她的青眼。這樣艷美的景色,可惜人們卻不曾注意,那倒不是人們的錯處,只是小太陽太嬌羞了,太潑辣了,把要看的人們曬的滿臉流油。於是富人們支起涼棚索興不看;窮人們倒在柳蔭之下作他們的好夢,誰來惹這個閑氣。
一陣陣的熱風吹去的柳林蟬鳴,荷塘蛙曲,都足以增加人們暴燥之感。詩人們的幽思,在夢中引逗著落花殘月,織成一片閑愁。富人們乘著火艷榴花,繭黃小蝶,增了幾分雅趣。老張既無詩人的觸物興感,又無富人的及時行樂;只伸著右手,仰著頭,數院中杏樹上的紅杏,以備分給學生作為麥秋學生家長送禮的提醒。至於滿垂著紅杏的一株半大的杏樹,能否清清楚楚數個明白,我們不得而知,大概老張有些把握。
「咳!老張!」老張恰數到九十八上,又數了兩個湊成一百,把大拇指捏在食指的第一節上,然後回頭看了一看。這輕輕的一捏,慢慢的一轉,四十多年人世的經驗!「老四,屋裡坐!」
「不!我還趕著回去,這兩天差事緊的很!」
「不忙,有飯吃!」老張搖著蓄滿哲理的腦袋,一字一珠的從薄嘴唇往外蹦。
「你盟兄李五才給我一個電話,新任學務大人,已到老五的衙門,這就下來,你快預備!我們不怕他們文面上的,可也不必故意冷淡他們,你快預備,我就走,改日再見。」那個人一面擦臉上的汗,一面往外走。
「是那位大……」老張趕了兩步,要問個詳細。「新到任的那個。反正得預備,改天見!」那個人說著已走出院外。
老張自己冷靜了幾秒鐘,把腦中幾十年的經驗匆匆的讀了一遍,然後三步改作兩步跑進北屋。
「小三!去叫你師娘預備一盆茶,放在杏樹底下!快!小四!去請你爹,說學務大人就來,請他過來陪陪。叫他換上新鞋,聽見沒有?」小三,小四一溜煙似的跑出屋外。「你們把《三字經》,《百家姓》收起來,拿出《國文》,快!」「《中庸》呢?」
「費話!舊書全收!快!」這時老張的一雙小豬眼睜得確比豬眼大多了。
「今天把國文忘了帶來,老師!」
「該死!不是東西!不到要命的時候你不忘!《修身》也成!」
「《算術》成不成?」
「成!有新書的就是我爸爸!」老張似乎有些急了的樣子。「王德!去拿掃帚把杏樹底下的葉子都掃乾淨!李應!你是好孩子,拿條濕手巾把這群墨猴的臉全擦一把!快!」
拿書的拿書;掃地的掃地;擦臉的擦臉;乘機會吐舌頭的吐舌;擠眼睛的擠眼;亂成一團,不亞於遭了一個小地震。老張一手摘黑板上掛著的軍帽往頭上戴,一手掀著一本《國文》找不認識的字。
「王德!你的字典?」
「書桌上那本紅皮子的就是!」
「你瞎說!該死!我怎麼找不著?」
「那不是我的書桌,如何找得到!」王德提著掃帚跑進來,把字典遞給老張。
「你們的書怎樣?預備好了都出去站在樹底下!王德快掃!」老張一手按著字典向窗下看了一眼。「哈哈!叫你掃杏葉,你偷吃我的杏子。好!現在沒工夫,等事情完了咱們算賬!」
「不是我有意,是樹上落下來的,我一抬頭,正落在我嘴裡。不是有心,老師!」
「你該死!快掃!」
「你一萬個該死!你要死了,就把杏子都吃了!」王德自己嘟囔著說。
王德掃完了,茶也放在杏樹下,而且擺上經年不用的豆綠茶碗十二個。小四的父親也過來了,果然穿著新緞鞋。老張查完字典,專等學務大人駕到,心裡越發的不鎮靜。「王德!你在門口去瞭望。看見轎車或是穿長衫騎驢的,快進來告訴我。臉朝東,就是有黃蜂螫你的後腦海,也別回頭!聽見沒有?」
「反正不是你腦袋。」王德心裡說。
「李應!你快跑,到西邊冰窖去買一塊冰;要整的,不要碎塊。」
「錢呢?」
「你衣袋裡是什麼?小孩子一點寬宏大量沒有!」老張顯示著作先生的氣派。
李應看了看老張,又看了看小四的父親——孫八爺——一語未發,走出去。
這時候老張才想起讓孫八爺屋裡去坐,心裡七上八下的勉強著和孫八爺閑扯。
孫八爺看著有四十上下的年紀,矮矮的身量,圓圓的臉。一走一聳肩,一高提腳踵,為的是顯著比本來的身量高大而尊嚴。兩道稀眉,一雙永遠發困的睡眼;幸虧有隻高而正的鼻子,不然真看不出臉上有「一應俱全」的構造。一嘴的黃牙板,好似安著「磨光退色」的金牙;不過上唇的幾根短須遮蓋著,還不致金光普照。一件天藍洋緞的長袍,罩著一件銅鈕寬邊的米色坎肩,童叟無欺,一看就知道是鄉下的土紳士。
不大的工夫,李應提著一塊雪白的冰進來。老張向孫八說:
「八爺來看看這一手,只准說好,不準發笑!」
孫八隨著老張走進教室來。老張把那塊冰接過來,又找了一塊木板,一齊放在教室東牆的洋火爐里,打著爐口,一陣陣的往外冒涼氣。
「八爺!看這一手妙不妙?洋爐改冰箱,冬暖夏涼,一物兩用!」老張挑著大拇指,把眼睛擠成一道縫,那條笑的虛線從臉上往裡延長,直到心房上,撞的心上癢了一癢,才算滿足了自己的得意。
原來老張的洋爐,爐腔內並沒有火瓦。冬天擺著,看一看就覺得暖和。夏天遇著大典,放塊冰就是冰箱。孫八看了止不住的誇獎:「到底你喝過墨水,肚子里有貨!」
正在說笑,王德飛跑的進來,堵住老張的耳朵,霹靂似的嚷了一聲「來了!」同時老張王德一人出了一身情感不同而結果一樣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