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於是,兔子投身煉獄 幕間2

講述過去的夢境,是以這樣的句子為開端。

——那面牆的另一邊有什麼呢?

你不想知道嗎?

對年幼的金絲雀這樣說的人,是身穿燕尾服的剪影魔物。

這個燕尾服的魔物只擁有二次元的平面身體,會將男女老幼誘拐並關入自己的居城,而且每一次都會問出剛剛那句話。

燕尾服的魔物口中的「那面牆」,應該是指將箱庭分割成東西南北,據說高達數千公尺的境界壁吧。

位於西區的這片土地並沒有在境界壁上設置門扉。不,正確來說其實是有,但那是建造於據說標高數千公尺的牆頂上的小小鐵門。如果想要離開西區並確認牆的另一邊,就必須投身於這段嚴苛至極的旅程。

然而被魔物帶走的所有人類都對這個質問不抱任何感慨,只是露出發愣表情不解地歪著腦袋。

他們並不是覺得那個挑戰是白費力氣。

也不是無法找出其中價值。

那麼是因為他們無法理解魔物的發言嗎?其實也不是。

是因為他們在更早的過程中,就已經無法接納這番話的根本意義了。

「為什麼要問這種事?」這是他們的主張。

「——……」

如果要毫無隱瞞地敘述理由。

是因為他們出身的箱庭西區,是已經完成的「理想之鄉」(烏托邦)。

某位學者曾經簡潔地敘述理想之鄉的定義:

「那是幾乎全體國民都能獲得平均的所得,建造沒有差異的居住處,胸懷輕微的信仰心,而且還可以度過安寧每一日的地方。」

如果這是理想之鄉的定義,那麼西區的確是不折不扣的理想之鄉。

在他們的城鎮,燦爛的寶石和灰暗的石頭被視為價值相同。

由於實行物資均等化,他們打從一出生就沒有「物價」這種名詞。在所有物資想要多少就能得到多少的這片土地上,所謂的稀有性並不存在,也因此不會培育出獨自性。對於個體觀念並不存在的他們來說,彼此鬥爭沒有意義。所以不會產生落敗者,也沒有勝利者。在不自覺狀態下實現平等社會的他們並不具備「競爭社會」這種概念。

因此,他們很幸福。

從客觀角度來看,或許有某些不便之處。

箱庭的帷幕總是被雲層籠罩,包圍都市的幾千公尺境界壁堅拒所有入侵,也不允許人才外流。彷佛刻意設置的小小門扉被放在高聳入雲的巨大境界壁頂端,到達那裡的路程比阿閣黎的修行更為艱險。這裡就是符合「箱庭」之名的完美鳥籠。(註:日文中的「箱庭」意指一種迷你造景模型)

然而,他們很幸福。

如果改變看事情的角度,西區即使被批評為「閉鎖世界」(反烏托邦)或許也是無可奈何。沒有鬥爭、沒有歧視、沒有疫病、每年每月每日每秒都過著同樣生活的他們基本上連什麼叫作「不幸」都不明白。

所以他們很幸福。

只能這樣形容。

既然沒有不幸,不就只剩下幸福嗎?

在這種地方出生的他們也不例外,總是甘願地接受幸福,從未懷疑過自己的生活。要已經獲得人類最大限度滿足的他們去理解燕尾服魔物在花雷巧語中蘊含的熱情,根本完全不可能。

——那面牆的另一邊有什麼呢?

你不想了解感動嗎?

燕尾服魔物刻意避開直接的講法。不懂競爭社會的他們也不清楚何為虛偽。因此不會做出「懷疑」的行為,也不會試圖推測他人的真正想法。

這就表示,他們是不進行「思考」行為的家畜。

獲得衣服,獲得居所,還會定期獲得糧食。

放棄思考的行屍走肉。

他們生產的東西是信仰。

思想教育,偏差的知識,人類的品種改良。

要進行這些,名為宗教的洗腦是最有效率的方法。獲得「建立理想之鄉」這個正當理由的一部分神群很歡迎這個鳥籠,認為這才是人和神應有的姿態。

理想之鄉才正是人與神能夠建構出相互依存關係的理想形式。

在許多神群逐漸變質成那鳥籠的柵欄的狀況下——燕尾服魔物以一句「講什麼囂張話」悍然拒絕。

司掌生死與鄙俗之愛的燕尾服魔物賭上自身的全部存在,出面譴責那些神群。

——你們要人們活著卻不明白雪茄的美味和二手煙的毒性?

——你們要人們活著卻不理解酒的快樂並從其中毒性中學習進步?

——你們要人們孕育生命卻不清楚無愛和有愛性行為之間有何差別?

沒有壓倒性的自愛心態,就不會產生究極的博愛。試圖根絕自由和自主性的那些神群和燕尾服的魔物,打從誕生那瞬間起就無法相容。

燕尾服魔物——原本屬於神靈之一的他,誕生於受到奴隸制度支配的時代。做為奴隸們的自由象徵,他高舉著雪茄和蘭姆酒這類享樂用品,讚美不受束縛的愛,和帝釋天一樣做為「最接近人類的神靈」之一而誕生。

正因為是這樣的他,所以無法認同。

他賭上那些即使渴望人權,卻被當成家畜對待的心愛信徒的名譽。

明知處於壓倒性的劣勢,他依然決心要和虛偽的理想之鄉對立。

然而許多神群把他主張的快樂當作禁忌,視為違反道德的行為。因此即使他生為善性的神靈,卻被刻上魔王的烙印。

明明他根本不符合魔王原本的定義……當時的神群們卻異口同聲地詛咒他和他的神群。但燕尾服魔物無論蒙受何種污名,都堅持不放下高舉起的謀反旗幟。

就算被辱罵成邪教之神。

就算被散布他是黑魔術宗主的虛偽謠傳。

就算身為神靈的名譽和主張被踐踏,心愛的信徒們一個個遭到蹂躪,他也從未停止抗戰。

不久之後,當世界的四分之一成了名為「理想之鄉」的農場,眼看人類終局即將被賦予結論時……即使降格成了薄薄的剪影魔物,他也沒有放棄追求正道。

掌管生死與愛和快樂的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相信人類的可能性。

他相信如果是人類,必定可以克服這個艱辛又險峻的考驗。

也相信自己深愛的人類,不應該走上這麼無聊的結局。

這份幾近確信的心情,來自神靈對人類的信仰。而魔物知道,正是這種信仰能成為人類的新可能性。

所以燕尾服的魔物願意相信,或者該說是信得走火入魔。

如果是這個涵蓋無限可能性的箱庭,那麼即使待在這個鳥籠中,應該也會出現正確的邂逅。

人類的信仰創造出神明,而神明的信仰孕育出人類的可能性。

既然如此,必定能夠遇見。能成為希望的人類也一定會誕生。

即使這行為像是在沙丘中尋找小小的寶石,燕尾服魔物也沒有放棄。他堅定不移地深信自己追求正道的行為,還有已凋零信徒們的信仰,都正確無誤——

而最後,他終於在沙丘中找到明星。

「——……在牆壁另一違,有什麼呢?」

從理想之鄉抓來的一名少女——輕柔金髮散發出甜美香味的她可愛地輕輕歪頭,以沒有起伏的聲音反問。

聲調中帶有的感情很稀薄。像是在隨口回應的這個提問會讓人覺得缺乏生機,更何況她的年齡才剛滿十歲。

她的身高比平均還矮一點,兩手上緊抱著和年齡相符的娃娃。在物品價值被均等化的這個理想之鄉中,少女在這時已經算是異端。

然而看在燕尾服魔物的眼裡——她的身影就像是璀璨的星星。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反應吧。

畢竟幾千幾萬年以來,他都在這個被封閉的鳥籠中,對著多如繁星的人類提問,好不容易才遇上一絲光明……就是這名少女。

「……嗚……」

宛如被閃電打中的衝擊竄過剪影全身。他一反常態地眼裡含淚,現在很想跪下來感謝充滿諷刺的命運。

雖然神靈或許不應該提及命運這種東西。

然而在箱庭的……世界的趨勢即將被決定的這時代,擁有救世可能性的少女出現了。這個過於湊巧的邂逅不說是命運,又能稱為什麼呢?

「……牆壁的……另一邊——」

燕尾服魔物立刻想要回答,卻猛然一驚把差點衝口而出的答案再吞回去。雖然他很想立刻讓少女成為自己的信徒,但他以渾身的努力抑制這份慾望。並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在抵抗理想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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