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常聽人說,人與地方的連結日漸稀薄,左鄰右舍之間的關係也越來越疏遠。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我何止是跟左鄰右舍,連在學校里,跟同學間的關係都很疏遠。既然連我都這樣說,代表絕對不會有錯。
我不了解久遠的年代前是什麼情況,至少我從來不覺得「地方」這個觀念跟自己有多切身相關。箇中原因大概在於每次聽到「地方」時,那個「地方」究竟是指什麼地方的什麼人物,我總是一點概念也沒有。即使說是里民會長或市長,我也不認得他們的長相。
國中時,在一句「為了我們居住的這個地方,大家一起來清理垃圾」的口號下,學生們整個下午都被派去整理環境。不過,那個活動實在太莫名其妙,大家根本不可能好好清掃,結果變成一群人的集體散步。
話雖如此,我們也會在某些時候,感受到「地方」這個概念。
例如今天這個日子。
從大白天開始,遠處便傳來清脆的咚咚聲響。接著,整個城市有如從漫長的沉睡中醒來,跟著發出輕微的晃動。
我一踏出家門,便感受到和強烈的夏日陽光相呼應的喧鬧和熱情。
一路上有很多人跟我一樣是前往車站,有些穿著浴衣的女生更是格外顯眼。
搭上電車後,我被包圍在感情如膠似漆的情侶,以及帶著冰桶的一家人之中。我拿出耳機塞進耳朵,放空腦袋杵在原地,結果卻被身旁那些人釋放的壓力步步逼退到角落。看來我的靈壓完全消失,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我以不讓任何人察覺的方式維持呼吸好幾分鐘。電車沿途停靠幾站之後,下一站終於要到達我的目的地。
車門發出「咻」的一聲滑開,這站只有我一個人下車,相對的則有許多人上車。我目送電車關門後,踩著沉重的腳步往剪票口走去。
受不了,我怎麼覺得整趟行程都是在浪費時間……而且想到回程時還得再跟那麼多人擠一次電車,便感到一陣厭煩。
我在心中醞釀不滿的情緒,想著等一下見面時絕對要好好跟她抱怨一番,然後逆著大批人潮而行,通過剪票口。
現在剛過我們約定的時間一分鐘。
她應該先到了吧?我環視四周,但是沒看到半個相像的人影,也沒看到妙蛙種子跟傑尼龜(注54 日文中,「人影」和神奇寶貝內的「小火龍」發音相同。)。
我靠著車站大廳的柱子等待,這時,一群印象中在校內看過的人通過我眼前。不過我們互不相識,所以當然沒有打招呼。
那群男男女女同樣穿著浴衣與甚平(注55 日本傳統服飾,現在大多為男生和小孩的家居服。)。我看著他們離去後,正好發現北邊出口有一個女生,喀噠喀噠地踩著木屐走過來。
她身上的淡紅色浴衣到處點綴著小花,硃紅色的腰帶非常醒目;有著粉紅色裝飾的棕發,今天不是綁成丸子頭,而是往上梳起。
她似乎不太習慣穿木屐,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於是我本能地跑幾步過去。
「啊,自閉男……不好意思,我遲到了。因為之前準備得有點匆忙……」
她露出不太好意思的嬌羞笑容向我賠不是。
「我沒差啦。」
我們看著彼此,不知為何沉默下來,由比濱還低下頭撥弄起頭髮。你是哈姆太郎嗎?
「嗯……你的浴、浴衣真不錯。」
奇怪,我讚美浴衣做什麼,應該讚美穿那件浴衣的人才對吧?好在我不用重新解釋一遍,由比濱便理解我的意思,游移著視線回答:
「謝……謝謝。」
接著,兩人又陷入沉默。所以現在要怎麼辦?除了史蒂芬·席格的電影,我想不到還有什麼東西可以沉默到這種地步(注56 史蒂芬·席格有不少作品的日本片名皆以「沉默」開頭,例如「沉默的戰艦(魔鬼戰將)」、「沉默的要塞(絕地戰將)」等。)。
為了化解僵硬的氣氛,我勉強擠出句子。
「……總之,我們走吧。」
「……嗯。」
我踏出腳步,喀噠喀噠的木屐聲跟著在身後響起。
我們穿過剪票口,準備搭乘開往千葉的電車。在這段期間,由比濱始終低頭不語。
沉默對我來說,只是一件小事。
但如果是由比濱陷入沉默,我就會開始在意。她連無關緊要的事都可以嚷嚷半天,現在卻變得這麼安靜,真讓人擔心她是不是在生氣。無論如何,我先隨便找些問題試探一下。
「為什麼我們不直接約在現場,而是約在這種不上不下的地方?」
「這個……現場的人那麼多,要找人應該很困難。」
「不是有手機嗎?」
「那裡的收訊很不好。」
對喔,這麼說來,我的確聽過人潮擁擠的地方,手機很難收到訊號。但我從來不在那種地方打手機,所以一直以為那種說法只是都市傳說。不過,即使是在人少的地方,我也幾乎不會打手機。
「而且……直接約在現場,不是很乏味嗎……」
「乏味有什麼關係,又不是海苔。」
「不、不行嗎?你有什麼不滿?」
「報告,沒有……」
她生氣了……
於是兩人之間又陷入沉默。現在明明是大白天,卻有種摸黑走路的感覺,我們只明白對方就在自己身旁。
「煙火晚會——」
「煙火晚會——」
這次我們不約而同地開口。
由比濱慌亂起來,伸手示意我先說。
「……你經常參加煙火晚會嗎?」
「嗯,我每年都會跟朋友去。」
「喔……」
這時,電車進站。
車廂內非常擁擠,大部分乘客似乎都是去參加煙火晚會,不僅是身穿浴衣,還有一些人帶著防水墊跟遮陽傘。
我們只要搭乘一站,於是直接站在門邊。車門喀噠喀噠地關上後,電車開始向前推進。
「對了,你原本又是要說什麼?」
「啊,嗯……我本來是想問你,你有沒有去過煙火晚會。」
原來我們在想一樣的事情呢——由比濱告訴我這項無關緊要得要命的事實,還露出害羞的笑容。別再笑了!會傳染給我的!這肯定會引發一場大流行。
我移開視線看向手錶,才下午四點啊……
「我只有小學時跟家人一起去過。」
「這樣啊。」
對話到此再度中斷。
我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像極了切成塊的鮪魚。在這段期間,電車持續行進。
港口展望塔出現在遠方時,電車突然減速。
「呀!」
隨著短暫的驚叫和木屐聲,一陣香氣竄入我的鼻腔,還有某種柔軟的東西壓上肩膀。
由比濱不習慣穿木屐,電車減速時突然重心不穩,因此往我這裡倒過來,我自然而然地接住她。
「……」
「……」
兩人的臉近到不能再近。由比濱漲紅臉,急急忙忙退開。
「抱、抱歉……」
「沒關係,誰教車廂這麼擠……」
我把臉別到由比濱看不見的角度,假裝看向窗外的風景,實則吁了長長一口氣。身上的汗水慢了好幾拍,現在才開始冒出束。
真、真是緊張……呼,危險危險。萬一我只是個普通男生,八成已經不小心喜歡上她。
不過,我絕不會發生那種事。我不會再產生任何誤會與誤解,以及一廂情願的想法。習慣從純粹出於偶然的現象中探尋意義,是「不受歡迎的男生」的壞毛病。
早上見面打招呼只是基本禮節;看到對方弄掉手帕,只是她個人粗心大意;跟一起打工的同事交換電子信箱,也只是為了方便調班。
不論是偶然、命運還是宿命,我一概不吃這套。只有公司的命令才是真的。我說什麼也不能變成那樣的大人,真不想出去工作……
我們下車離開車站後,立刻看到站前一帶人滿為患。耳朵聽到的,全是鬧哄哄的喧囂聲。
高聳的千葉港口展望塔,用鏡面般的外牆返照地面上的世界;增添好幾倍光輝的夕陽,也讓大家期待活動開幕的情緒更加高漲。
每個人都在高聲談笑,彼此交換著耀眼的愉快眼神。
沿路上擺滿各式各樣的攤位,賣章魚燒、大阪燒的攤子當然沒有缺席。附近的便利商店和酒館也把商品拿到外頭販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