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玻璃屋經濟

我們已經習慣於把經濟問題看成蝴蝶,我們檢查蝴蝶的時候,總是先把蝴蝶釘在厚紙板上,讓它保持平衡,動彈不得,而不是任由它在你身邊四處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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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七年九月二十二日,星期二的清晨五點鐘,賀南和亞瑟離開羅沙拉摩斯的人工生命實驗室,駕車沿著台地返回聖塔菲。除了傍晚停下來欣賞暮色中的遠山,他們一路都在討論「柏茲」(boid)——洛杉磯新柏利克斯公司(Symbolics Corporation)的雷諾斯(Craig Reynolds)所做的電腦模擬實驗。

這個實驗令亞瑟十分著迷。雷諾斯嘗試以實驗來了解鳥類、羊群或魚類的群居行為。就亞瑟所知,雷諾斯的實驗非常成功。他的基本想法是把一大群仿鳥的自動作用體——柏茲,置於滿布牆壁和障礙的電腦環境中。每一個柏茲都遵循三個簡單的行為規範:㈠它盡量和環境中的其他物體(包括其他柏茲)保持最短的距離。㈡它盡量和鄰近的柏茲保持相同的速度。㈢它盡量向鄰近的大群柏茲的中心點移動。

最令人震驚的是,這些規則完全沒有提到「成群結隊」,反而只提到每一隻個別的柏茲能夠在緊鄰的範圍內看到及做到的事情。所以,必須從基層由下而上,才能形成群體,就像突現現象一樣。然而,依著這種方式,每一次都確實形成成群結隊的柏茲。

電腦模擬實驗開始的時候,雷諾斯讓柏茲完全隨機的散布在電腦螢幕上,然後,這些柏茲就會自然而然的結合成群,飛越障礙。有時候,這群柏茲還會一分為二,從障礙物的兩邊繞過,再在另外一頭會合,彷彿事先經過周詳的計畫。在一次實驗中,一隻柏茲意外撞上了一根柱子,它似乎昏頭脹腦,搞不清方向,振翅盤旋了幾圈。然而當柏茲群開始移動時,它立刻飛馳而去,重新加入隊伍。

雷諾斯堅持,上述的例子正好證明了柏茲完全是突現的行為。無論在行為規範或電腦密碼中,都完全沒有教導那隻柏茲要有這樣的舉動。所以,亞瑟和賀南一回到車上,就開始推敲這個問題:柏茲的行為中有哪些是天生的,有哪些是真正超乎意料之外的突現行為?

「柏茲」的聯想

賀南仍然半信半疑,他看過太多突現行為的例子,結果發現都是由實驗者很有技巧的在程式中預先設定。「我告訴亞瑟,他必須很謹慎。也許所有發生的事情,包括那隻撞上柱子的柏茲,都是從最初的規則中就可以明顯看出的,你並沒有學到任何新東西。至少我會希望能以不同的物體做實驗,改變環境,看看它是不是仍然會表現出合理的行為?」

亞瑟無法駁斥賀南的論點。但是他說:「對我而言,我不知道你要如何定義『真正的』突現行為。」就某種程度而言,宇宙中發生的每一件事情,包括生命本身,都已經在夸克的行為規則中預先被設定了。所以,究竟什麼才是突現?當你看到突現現象時,你要如何辨認?「這是人工生命的核心問題。」

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所以賀南和亞瑟的討論沒有清楚的結論。但是回想起來,那次討論確實在亞瑟睡眠不足的腦中播下了種子。一九八七年十月初,亞瑟疲憊而快樂的結束了在聖塔菲的訪問學者工作,回到史丹福。補足了睡眠後,他繼續思索在聖塔菲學到的東西。「賀南的遺傳演演算法、分類者系統,還有柏茲等等,都令我十分難忘。我花了很多時間思考這些理論以及這些理論所開闢的各種可能性。我的直覺是,這些理論提供了解答,問題是,經濟學領域的問題是什麼?」

「我早期的興趣是第三世界的經濟如何變遷和發展,所以大約在一九八七年十一月,我打電話給賀南,告訴他我已經想到新觀念可以如何應用於經濟上。我的想法是,你可以在學校辦公室中,蓋一間玻璃屋,發展小小的農夫經濟。當然,我真正的意思是在電腦中模擬。但必須有一些小小的作用體,藉著預先設定的程式,作用體會變得聰明而且會彼此互動及反應。」

「在我的想像中,有一天早上你到了辦公室以後,會說:『嘿,看看這些傢伙!兩、三個星期前他們還只是在以物易物,現在他們已經有聯合的股份公司了。』然後第二天你進來時又說:『喔,他們發明了中央銀行!』又過了幾天後,你會把同事都叫過來看,你說:『哇!他們現在有工會了!下一步他們會想到什麼呢?』又或許,半數的作用體都變成了共產黨徒。」

「當時,我還沒辦法把我的想法說得很清楚。」亞瑟說。但是他知道這種玻璃屋經濟會和傳統的經濟模擬截然不同。在傳統的經濟模型中,電腦只是整合一堆微分方程式。而他的經濟作用體不是數學變數,而是陷入互動和意外的網中的作用體,這些作用體會犯錯,也會學習,還會發展出歷史。它們像人類一樣,不會只受數學公式宰制,但還是比人類單純多了。如果雷諾斯靠三個簡單的規則就能產生栩栩如生的結群行為,那麼,要靠電腦中設計精良的作用體來產生逼真的經濟行為,就不是那麼難以想像了。

「我模糊的覺得可以藉由賀南的分類者系統來設計作用體。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做,賀南也沒有馬上建議我怎麼做,但是他和我一樣興致勃勃。」他們倆人協議,明年聖塔菲的經濟研究計畫一上軌道,這個研究將列為第一優先。

揚帆待發

同時,籌畫經濟研究計畫就夠亞瑟忙了,這時候他才開始了解他接下的職位代表了什麼意義。

賀南很快就發現,他沒有辦法與亞瑟共同主持這個計畫,他在一年前應邀擔任羅沙拉摩斯訪問學者時,就把教授年假用完了。而他在密西根正捲入電腦通訊學系併入電機工程系的紛爭中,他的妻子也被科學圖書館主管的工作綁住,無法分身。賀南頂多只能一次來聖塔菲待一個月左右。

所以這副重擔完全落在亞瑟身上,而亞瑟這輩子從來沒有主持過研究計畫,更不要說從頭籌備研究計畫了。

他問負責協調的欣葛:「到底瑞得希望我們做什麼?」欣葛問過瑞得之後回答:「他說就做任何你們想做的研究,只要不是傳統的研究都成。」

他也問艾羅和安德森:你希望我們做什麼研究?他們說,他們希望他以複雜適應性系統的觀點為基礎,創造一個嶄新而嚴謹的經濟學研究方法。

他又問柯文和聖塔菲的各個要人:研究院希望我們做什麼研究?他們告訴他:「科學委員會希望你們在經濟學領域開闢全新的研究方向。」順便提一下,第一年的預算是五十六萬美元,一部分來自花旗銀行,一部分來自麥克阿瑟基金會,一部分將由國家科學基金會和能源部支助。當然,這是聖塔菲研究院第一個、也是最大的重要研究計畫,所以我們都會密切注意你們的進展。

亞瑟說:「我邊走邊搖頭,五十六萬美元只算是中型的研究計畫,但是對我來說卻是一大挑戰。就好像有人告訴我:『這裡有一把冰斧和一條繩子,去爬艾弗勒斯峰吧!』把我嚇壞了。」

當然,事實上亞瑟並非孤軍奮戰。艾羅和安德森都很願意提供精神支援,從旁鼓勵和建議。亞瑟說:「他們是這個計畫的支柱和精神領袖。」的確,亞瑟認為這是「他們的」研究計畫,但是他們卻明講,亞瑟必須擔負起最高行政主管的責任。亞瑟說:「他們放手讓我去做,任由我來決定方向,推動計畫。」

他很快就作了兩個關鍵性的決定。第一個決定和研究主題有關,亞瑟顯然並不熱中於在經濟學研究上援用混沌理論和非線性動力學;這似乎是艾羅想做的研究,但是亞瑟認為已經有很多小組在作類似的研究,而就他所知,研究成果乏善可陳。其次,亞瑟對於架構一個龐大的全球經濟電腦模擬計畫,也沒什麼興趣。他說:「這可能是瑞得想作的研究,工程師和物理學家也會很熱中,但是這就好像我問你,『你是個天文物理學家,你為什麼不架構一個宇宙的模型呢?』」這樣的模型會像真實的宇宙一樣複雜難懂,這是為什麼天文物理學家不這麼做。他們反而東架構一組似星體模型,西架構一組螺旋星系模型,再架構一組星形成模型等等,然後再以精密的計算來分析特定的現象。

強調老問題

而這正是亞瑟想要聖塔菲經濟研究計畫做的事情。他當然不想打消架構玻璃屋經濟模型的計畫,但是他希望大家先學會走路,再去跑步。他尤其希望這個計畫能夠重新研究經濟學領域的老問題,看看當你用適應、演化、學習、突現和複雜的觀點來看這些問題時,會產生什麼變化?例如,為什麼股市會出現泡沫和崩盤?為什麼會有金錢?(也就是說,為什麼像黃金和貝殼之類的商品會被廣泛用來當作交易的媒介?)

強調老問題後來令經濟研究計畫成為眾矢之的,許多科學委員指責他們不夠創新。「但是我們認為像這樣研究標準問題,是好的科學,而且是正確的步驟。這些都是經濟學家耳熟能詳的問題,如果我們能夠證明,只要把原本理論性的假設改成更真實的假設,就能改變你對問題的看法,又或許在你的看法中增添幾分現實感,那麼我們就能告訴經濟學界,我們確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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