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7

《夜未央》演了三天以後,主持的人還打算停一個星期繼續公演。但是官廳方面的警告來了。黃存仁、張惠如一般人十分掃興,他們只得暫時打消重演的意思。省城裡的居民也就沒有機會看見《夜未央》的重演。不過許多年輕人還時常提到它。淑英便是他們裡面的一個。這本戲的確給了她一個希望,為她開闢了新的眼界,放了一個目標在她的面前,使她認識了一些新的人,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意志的人。他們是那麼大量,那麼坦白,那麼純潔,同她家裡的人比起來,就好像屬於兩個世界。那種熱烈充實的生活,與慷慨激昂的就義,比她在囚籠似的家庭里枯死不知道要強過若干倍。她現在沒有一點疑惑了。她已經和她的二哥與琴表姐共同定下了計畫:她好像一隻小鳥,等著有一天機會到來時,便破籠飛去。她以前只是嫌厭籠中的生活,恐懼那個即將到來的惡運;這時又看見了籠外自由天空的壯麗的景緻,這隻有使她的決心越發堅定。這些人物的影子時時在她的眼前晃動。他們鼓舞著她。她近兩三個月來讀過的一些書報又在理論上支持著她。許多的原因聚集起來,像一堆一堆的泥土居然慢慢地堆成一個小丘。它們也在淑英的心靈上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這些原因在順逆兩方面互相輔助地驅使淑英走近「新的路」。

這是她的唯一的出路,她自己也知道。如今她差不多站在路口了。她在作種種的準備。她要一步一步穩定地走上那條路。

她近來不再在嘆息和悲哭中過日子了。她更用心地跟著劍雲讀英文,而且跟著琴努力學習各種新的知識。

琴對於淑英的事非常熱心。她常常到高家來,有時候淑英也到琴的家去。別人看見她們兩個在一起看書,也不來打岔她們。淑華、淑貞常常同她們在一處。淑華也感到興趣地聽琴講解史地一類的功課。課本是新編的中學教科書,琴和覺民到商務印書館選購回來的。淑華有時還向琴發出一些疑問。但是這樣的事情並不常有。淑華在房裡坐了兩三小時不跟人談閑天,便覺得沉悶,要到外面去走走,或者找人講話。

所以每逢淑英跟著琴學習算學的時候,淑華便不來打擾她們。

淑貞只要不受她的母親干涉,她總不肯離開琴。她對那些功課並不感興趣,而且也不了解。不過同琴和淑英在一起,卻是這個女孩的唯一的快樂與安慰。她靜靜地坐在她們的身邊,臉上浮著欣慰的微笑,並不發出聲音去驚擾她們。她可以這樣地坐上幾個鐘頭。

覺民也常到淑英的房裡去,有時他還代替琴回答淑英的質疑。他們替換著做淑英的教師。課堂並不單是淑英的房間這一處。花園裡許多地方,還有覺民的房間,都是他們授課的處所。一天的功課完畢後他們仍舊安排了一些娛樂。這倒是淑華最盼望的。

淑英非常熱心地接受新的知識。她好像一個乞丐,對著面前的山珍海味,只圖狼咽虎吞地大嚼,不知道節制。倒是琴和覺民有時候看見她用功過度反而勸她休息。她常常笑著回答他們道:「我知道的東西太少了。我正應當多多學習。」她把那些新的知識看作唯一可以拯救她的仙方靈藥,所以她牢牢地抓住它們不放鬆。琴和覺民看見這個情形,對她的這種痴夢起了憐憫心,但是這也更加堅定他們幫助她的決心。

劍雲依舊每天傍晚來教授英文,淑華的成績跟平日的相差不遠;淑英在這些日子裡進步得很快。她以前總是心緒不寧,常常不能夠把思想集中在那些古怪的拼音和沒有深意的簡單對話上面。而且那個惡運像一隻老鷹似地永遠在她的頭上盤旋,它的黑影壓住她,使她明白一切的努力都是空虛,結果她仍然不免墜入泥沼。在那種時候她能夠按時聽課,敷衍地讀下去,已經是不容易的事情了。她沒有輟學,一半還是為了劍雲的緣故:她一則不忍辜負劍雲的好意;二則不願意使他失業。她以前有的這種心思劍雲並不知道。所以當他發覺淑英近來突然有了可驚異的進步時,他便驚喜地稱讚淑英,向淑英表示了這個意思。

「其實也說不上什麼進步,不過我近來讀書稍微認真一點。從前心裡煩得很,總有事情來分心,我又想不開。如今我稍微看得清楚些了,所以也能夠專心讀書,」淑英微微一笑,聲音清朗地答道。她的眼睛很明亮,臉上露出安靜的表情。

「二小姐近來的確氣色好得多,精神也好,」劍雲欣慰地說,他的臉上也現出了喜色。

「不錯,二姐近來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她近來高高興興,有說有笑,不再像從前那樣,動輒就做出愁眉苦臉的樣子。大概有什麼喜事要來了,」淑華帶笑地插嘴說。

「呸。哪個要你來說話?」淑英啐了一口含笑地責備道,「三妹,你幾時看見我做過愁眉苦臉的樣子?人家不像你,不管有事無事,只曉得笑笑鬧鬧,不說一句正經話。」「我剛才說的不就是正經話?我們問陳先生,看你從前是不是常常愁眉苦臉,動輒就流眼淚?」淑華笑著不依地分辯道。

淑英略略紅了臉不作聲了。劍雲微微一笑,解圍似地說:「三小姐,你問我,我怎麼曉得?」淑華噗嗤一笑,故意笑謔地說:「陳先生,你也幫她欺負我,我不答應。」劍雲窘得答不出話來,一張臉馬上變得通紅,他掙扎了半晌才口吃地說道:「三小姐,我沒有欺負你,我說的是真話。」「陳先生,你不要理她,她在跟你開玩笑,」淑英憐惜地對劍雲說。但是她並不曾了解劍雲的心情。淑華自然也不了解它,她奇怪劍云為什麼會現出這樣的窘相。劍雲卻以為淑華猜到了他的心思,所以他張惶失措地紅了臉。

「三妹,你也太頑皮了。陳先生是我們的先生,你不該跟他開玩笑,」淑英又正色地對淑華說,但是她的眼角眉尖也還帶著笑意。

劍雲還沒有答話,淑華就裝出生氣的樣子說:「好,你們兩個都欺負我,我不要聽你們說話,我走了。」她說完就拿起書,頭也不回地走出房去。

「三小姐。」劍雲惶恐地站起來喚道,他以為淑華真的生氣走了。

「陳先生,你不要睬她,她是假裝的,」淑英含笑地提醒劍雲道。

劍雲驚疑地掉頭看淑英,他看見淑英的安靜的微笑,才放心地坐下來。但是他的心還跳得很厲害。他和淑英兩個人面對面地坐在一間屋裡,他覺得他有機會對她說許多話,那些話是一天一天地堆積起來的,他時時想對她說,卻始終找不到他自己所謂的「機會」。但是現在這個機會來了時,他又覺得自己不能夠選擇適當的話,不知道應該先說哪一句才好。

她的每一注視,在她也許是無目的的,然而他卻覺得她的眼光看透了他的心;於是他的一切話都成了多餘和笨拙。他欲語又止,坐立不安,這樣地過了片刻,臉色漸漸地發紅。他有點發急。他害怕她會注意到他的這種窘相。他越是著忽,臉越是紅得厲害。他也感到耳朵在發燒了。淑英埋下頭專心地在溫習這一天的功課。她一個字一個字地低聲念著,態度很安靜。這使他漸漸地放膽去看她。她仍舊愉快地埋頭讀書,後來她覺察出他在看她,便抬起頭對他微微地一笑,過後又低下頭去。這微笑無意地給了他鼓勵。他連忙抓住這個機會說:「二小姐,你近來的確變了。我以前還為你擔心過。現在我可以放心了。是不是陳家的親事有了轉機?」淑英又抬起頭看劍雲,她對他溫和地一笑,愉快地答道:「我現在有了主意了。二哥他們還可以幫忙。」「不過陳家的親事?……」劍雲擔心地問道。

「爹的脾氣你是曉得的。即使陳家是個火坑,他也會把我送去。陳先生,你不看見蕙表姐的事情?他父親做得出來,爹也就做得出來。不過我不會像蕙表姐那樣。橫豎至多不過一死,」淑英堅決地說。她的臉上並不帶一點憂鬱悲哀的表情。

劍雲感動地望著淑英的塗著青春光彩的臉,他的眼淚被這一番話引了出來。他這時並不感到悲哀。來襲擊他的是另一種感情。他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世。他只有一個慾望:他願意為她犧牲一切。他不能再隱藏這個感情了。他用顫動的聲音將他的胸懷向淑英吐露出來:「二小姐,你這個主意也很對。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成功。不過……我不曉得你還記不記得我那天在花園裡頭向你說過的話?我說,倘使有一天你需要人幫忙,有一個人願意為你的緣故犧牲一切……」淑英看見他眼裡的淚水,又聽見這樣的話,這都是她所料不到的,她忍不住打岔地低聲喚道:「陳先生……」她十分感動,她想說話來表明她的感激。但是劍雲不讓她說下去。

「我的生存是渺小的。我值不得人憐惜。我倘使能夠給你幫一點忙,使你少受一點苦,那麼我就是死,也值得。我自己也甘心情願。我活在世上,沒有一點意思,就像覺慧常說的浪費生命.我可以說是一具活屍。你們對我好,我也曉得感激,尤其是二小姐,你看得起我,把我當作先生看待。我也應該找個機會來報答,」劍雲愈說下去,愈覺得話在心頭像泉水一般湧上來。他一邊說,一邊流淚,淚水流到他的嘴邊,流進了他的時開時闔的嘴裡,他只顧說話,就索性把淚水也咽下去了。眼淚流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