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2

覺民寫信給住在上海的覺慧說:「均社已經正式成立。你也許想不到我會加入。但是我現在和從前不同了。我從前對舊的制度、舊的人多少還抱著一點希望,還有著一點留戀。如今我才明白那是大錯特錯。我如果還不把這錯誤改正,那麼我自己除了跟著這個家庭滅亡以外,再沒有別的路可走了。你記住:你的二哥的確和從前不同了……」一塊鐵石可以磨成針。一個人的性情也可以鍛煉成鋼鐵。啊,我這個比喻不對。我的意思是:忍耐也有限度,像我這一個穩健溫和的人也會變成勇往直前的激烈分子(你不要笑我,家裡的人從三叔起差不多都把我看做過激派.自從四嬸和我鬧過以後,他們就給我取了這個綽號)。

「不錯,我現在是過激派了。在我們家裡你是第一個過激派,我是第二個。我要做許多使他們討厭的事情,我要製造第三個過激派.……」二妹是有希望的。她又有志氣。我不能夠讓她白白地做一個不必要的犧牲品。我和琴都要幫助她。我們還要逼著大哥也幫助她。她願意照你提出的那個計畫做。做得到做不到,目前還難說。不過我是抱定決心了。我不會使你失望。「」我們的新的工作就要開始了。我以後會告訴你許多新奇的經驗。我們要排演《夜未央》,我們要翻印小冊子,我們要開演講會,還有許多事情……你可以把這些消息告訴你們那裡的朋友……「還有一件事情。你要我代你問候黃媽,我已經把你的話告訴她了。她很高興。她很關心你。她說,你有出息,走得好。她還是那個老脾氣,愛發牢騷,總說住不慣渾水,要回家去。不過我們留她,她就不會走的。這個好心腸的老人家。……」「還有,你來信責備我沒有告訴你今年五一節我們在街上散發傳單的情形。說句實話,我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經驗。我很興奮,也有點緊張。但是我做得好,我們都做得好。傳單的稿子是繼舜起草的。我和惠如管印刷事情。頭一天晚上我和惠如從印刷局把五千份傳單拿到周報社裡。我們幾個人商定了散發傳單的辦法。我們把參加的人分成幾隊,約定散發完畢以後到社中集合,各人報告散發傳單的經過。我們恐怕在路上發生事情,所以加派了幾個空手的人在各段巡邏。倘使某一段有什麼事故,巡邏的人連忙把消息通知另一段的負責人,再設法通知各隊以及社中的留守人。商業場後門口也有我們的朋友在擔任守望的工作。要是社中發生事故,那個朋友會告訴我們。這樣決定以後我們大家都很興奮。我和惠如負責在北門一帶散發傳單。當天早晨我還在學校里上了兩堂課。我和惠如一起出來到周報社去。我把上課用的書放在社裡。我那天特地借了大哥的皮包來,就把傳單放在皮包裡面,我另外拿了一束在手裡。我和惠如從社中出發,到了北門的地帶,便分成兩路。我擔任的地帶離我們公館並不遠。我一手挾著一個皮包,一手捏著一束傳單,在那十幾條街巷裡走來走去,見著一個彷彿認得字的人便把傳單遞一張過去。有的驚疑地看我一眼便伸手接過去埋頭念著。有的卻搖搖頭,大模大樣地走過去了。也有幾個人愛問一句:這是啥子?我便含笑對他說:你看看,很有益處的。他或者以為這是什麼救急良方罷。有一回我正在街上走著,我剛剛散過大批的傳單,皮包里還剩了一點。我忽然發覺一個兵在後面追來。我有點著急。不過我又不便逃走,只得裝出安閑的樣子繼續走著。那個兵趕上來了。他還很年輕。他很客氣地對我說:給我一張。我給了他。他高興地拿起走了。我想不到他倒高興看這種東西。又有一回我碰見三叔的轎夫老周。他看見我走來走去,不知道我在做什麼事情。幸好他不識字,所以他也無法看見傳單。否則他回到家裡一說出去,給我們幾位長輩聽見了,又會給大哥添麻煩。不過我並不害怕,任是三叔、四叔、五叔或四嬸、五嬸對我這個人都無法可想。他們連自己的事情都管不好,還要來管我。五叔公然把喜兒收房做姨太太;近來又有人說四叔和帶七妹的楊奶媽有什麼關係,所以楊奶媽恃寵而驕,非常氣派。他們專干丟臉的事。三叔表面上十分嚴峻,那一派道學氣叫人看了又好氣又好笑。他的律師事務所最近生意又忙起來。前兩天他把四叔也拉進事務所去給他幫忙。他一天在家的時候也不多,家裡的大小事情他不一定全知道。其實他即使知道,也不見就有辦法解決,便只得裝聾做啞。對於四叔五叔的那些無恥行為,他倒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我做的全是正當的事情,他卻偏偏要干涉我,看見我不怕他,他就向大哥發脾氣。這也只有大哥受得了。」「話又扯遠了。我應該敘述散傳單的事情。我同惠如約定,把傳單散完就在我們公館門前太平缸旁邊見面。我到那裡不久他也來了。他兩手空空的。他說他散得十分順利。我們兩個一起走到商業場後門口。京士站在那裡,帶笑地對我們點頭。我們知道沒有發生什麼事情,便放心走到樓上社裡去。存仁他們都在那裡,只有陳遲和汪雍還沒有到。但是不久他們和京士一起進來了。我們一共十五個人,擠在社裡面。茶和點心都預備好了。大家高高興興地吃著。每個人愉快地敘述各自的經驗。我們又唱起歌來:美哉自由,世界明星。

拼吾熱血,為它犧牲。

要把不平等制度推翻盡,記取五月一日之良辰……

「我們好像就在過節。琴後來也來了,不過她來得太晚,我們快要把點心吃完了。我和她一起從社裡出來,我送她回家。一路上我把我的經驗告訴她,她也非常高興。

這自然只是一個開始。我希望以後還有許多更使人興奮的事情。「」我可以告訴你的就只有這些話。……「在兩個星期後的一封信里覺民又告訴覺慧道:」我們的事情進行得很順利。我們翻印的第一本書《極樂地》就要出版了。我們把這部描寫未來社會的小說稍稍刪改了一下,也加上一些新的意見,這是經過大家討論,由繼舜執筆的。我們已經接到了漢口、廣州、安慶、南京、北京等處朋友的來信,而且寫了詳細的回信去了。最近又認識一個新從法國回來的朋友,他的名字叫何若君,身材高大,年紀剛過三十。他懂得世界語。我們都想向他學。

「演戲的事情現在也很有辦法。款子已經籌到一點,以後還打算募捐。我們就要開始排戲,由存仁擔任導演。」「大家一定要我參加。但是我從來沒有上過舞台,上次在學校演《寶島》又未成為事實。我怕我演不好戲,所以只答應扮演一個不重要的腳色如銀行家、醫生、大學生之類。陳遲擔任安娥,汪雍擔任馬霞,還如擔任蘇斐亞,是決定的了。汪雍常常扮女角,還如以前也演過一兩次戲,自然不成問題。陳遲以前總是演男角。這次他演安娥,倒應該多費力練習;不過他自己說他很喜歡安娥這個人,所以他願意扮演她。他甚至說他要扮出一個活安娥給我們看。我們都不相信。但是我們希望他能夠演得好。因為這次演戲和我們的周報發展前途有很大關係。我們下星期就要開始排戲了。……」又過了一個星期覺民的信里說:「《極樂地》已經出版了。我們大家都很高興。我今天給你寄上兩包。你如需要,以後還可以多寄。今天我們一共寄出一百多本,北京、南京、廣州、漢口、安慶各處通信的朋友那裡都有。這是我們自己包封,自己帶到郵政局去寄發的。我們又在報紙上登出了廣告。我們想一千本書很快地就可以半賣半送地散完的。這是均社出版物的第一種,以後我們還預備翻印別的書。望你在上海多搜集一些這類書寄來。你在那裡搜集一定很方便。便是一本破舊的小冊子我們也當作寶貝似的。前天我從學校回家無意間在舊書攤上買到一本小書,叫做《俄羅斯大風潮》,是民國以前的出版物,用文言翻譯的,譯者署名獨立之個人.書裡面敘述的全是俄國革命黨人的故事,讀了真使人熱血沸騰。我把書拿給存仁他們看。他們都不忍釋手,說是要抄錄一份。這本書不知道你見過沒有?你要看我可以寄給你。」「《夜未央》決定在暑假中演出。離現在不過一個多月。所以我們應該趕快排演,前天已經開始背台詞了。以後規定每隔一天晚上練習一次,在存仁或惠如的家裡。我決定扮演銀行家,這個腳色不大重要,倒容易演。這兩天在社裡常常聽見各種古怪的話聲。大家都在背詞。京士扮警長。他時時做出摸鬍鬚的樣子,躊躇滿志地說:不要忙,不要忙,……慢慢來,或者發怒地罵道:這個畜生豈有此理。扮革命黨人樺西里的惠如沉著臉苦惱地說:那許多人他們的血是一滴一滴的零碎流。最有趣的是扮看門人桑永的叔咸和扮女僕馬霞的汪雍時常調笑,叔咸帶著傻氣地問道:如果沒有亞歷山大第一,那第二第三兩位又從何而來?汪雍尖聲笑答道:你這話很不錯。他後來又撒嬌地說:如果我不放你去呢?惹得我們大家都笑了。今晚上在存仁家裡排演第一幕,我預備去看……」過了幾天,覺民又給覺慧寫信:「你問琴為什麼最近不給你寫信。她近來實在太忙,她剛剛考完畢業考試。她說過幾天一定有信給你。你問起她畢業以後的計畫。她現在還沒有什麼確定的計畫。外專不開放女禁,她也就沒有別的學校可讀。她未始不想到下面去讀書,不過目前還有一些困難,我們的意思是等我畢業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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