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6

星期五下午周老太太果然帶著蕙和芸來了,大家都坐在周氏的房裡談閑話。淑英聽說蕙和芸來了。便也連忙趕了來。

房裡顯得很熱鬧,但是有一種愁郁的空氣。周老太太不停地跟周氏、覺新兩人講話。蕙和芸坐得離他們較遠一點,但也聽得清楚。蕙低著頭默默不語,帶著滿面的愁容,又有一點害羞的表情。芸翹著嘴,微微皺起雙眉。

周老太太說出請覺新幫忙籌備蕙的婚禮的話,覺新毅然地一口應承了,雖然這是一件使他痛苦的事,他本來對這門親事就不贊成。覺新說話的時候,非常激動。蕙雖是低著頭卻從眼角偷偷地看了他一眼,眼光里含著深情,這泄露出她的感動。但是覺新一點也不覺得。芸仍舊不說話。淑華不滿意地瞪了覺新兩眼,似乎怪他不該答應幫忙去辦理這種事情。

「這件事完全怪你大舅。其實我哪兒捨得把蕙兒嫁到那邊去?」周老太太談了許久,把重要的話都說過了,忽然傷感地嘆了一口氣,懊惱地說。

蕙略略地動了一下頭。覺新注意地看她的俯著的臉,他看見她的眼圈變紅了,這又觸動了他自己的心事。過去的黑影全部壓到他的頭上。絕望、悲痛、懊悔熔在一起變成了一根針在他的心上猛然刺一下,他再也忍不住,終於讓眼淚迸出了兩三滴來。別人還以為他想起了海臣,為海臣的死傷心。

只有蕙略略猜到他的心思。她微微抬起頭用感激的眼光深深地看他一眼。兩顆大的眼淚嵌在她的眼角。周老太太不大愉快地咳了一聲嗽。

「事情既然定了,媽也不必再存這種想頭。我看蕙姑娘也不是一個福薄的人,姻緣是前生註定的,不會有差錯。」周氏怕這個話題會引起她的母親傷感,便安慰地說。

「我也曉得再說也沒有用,」周老太太順口答了一句,她還想說什麼。但是覺新看見蕙那種坐立不安的樣子,不願使蕙再處在困窘的情形里,便想出一個主意打岔地說:「我看還是讓二妹、三妹陪著蕙表妹、芸表妹到花園裡頭走走罷,她們難得來一趟,把她們關在屋裡頭,也太委屈她們了。」他說畢很大方地看了蕙一眼。

「這倒好,我簡直忘記了。二姑娘,你就同你三妹陪兩位表姐到花園裡去罷。你們年輕姑娘家跟我們在一起,也沒有趣味。三女,你把綺霞帶去。」周氏同意地說。

芸不推辭,只笑了一笑就站起來。蕙遲疑一下,含糊答應一聲也站起了。淑英、淑華讓她們走在前面。四個年輕女子走出了這個房間,讓其餘的人談話更方便一點。

淑英姊妹陪著兩位表姐走出了左上房,淑英忽然想起這一天沒有看見淑貞,便向跟在後面的綺霞問道:「綺霞,你今天看見四小姐沒有?她怎麼沒有出來?」「等我去看看。我請她來。二小姐,你們先走罷,走得慢一點,我會趕上的。你們先到哪兒去?」綺霞介面說。

「也好,」淑英答道,她思索一下又說:「你倘若趕不上我們,我們在湖心亭等你,你快去把四小姐請來。」「四妹不出來,一定又是挨了五嬸的罵,」淑華不假思索地解釋道。沒有人理她。綺霞獨自走過天井往淑貞的房間走去。

綺霞剛走了兩步,淑華忽然在後面喚住她,吩咐道:「綺霞,倘若我們不在湖心亭,你就到梅林旁邊草坪來找我們。」淑英一行人進了花園。園裡,葡萄架遮住了陽光,地上是一片綠影子。架上綠葉叢中結著一串一串的綠色小葡萄。她們走進梅林,只聽見幾聲清脆的鳥叫。前面不多遠便是湖水,右邊有幾座假山攔著路。她們轉過假山,一片新綠展現在眼前。這是橢圓形的草坪。傍著假山長著各種草花,幾隻蝴蝶在花上盤旋飛舞。

「我們在草坪上坐一會兒罷,這兒比湖心亭好,」淑華看見草坪,兩眼發光,興高采烈地提議道。

淑英鼓勵似地望著蕙,一面問道:「蕙表姐,你看怎樣?這兒倒也很乾凈。」蕙的臉上略略發紅,她還沒有說話,芸就開口代她回答道:「我看在這兒坐坐也很好。」草坪周圍有幾株稀落的桃樹。淑華揀了離桃樹不遠的地方,用手帕鋪在草地上,第一個彎著腿坐下。接著淑英、芸、蕙都先後用手帕墊著坐了。

淑華望望四周的花和樹,望望晴明的藍天,愉快地對蕙和芸說:「我真高興,你們這回來可以多耍幾天。我們這兩天正悶得很。我很想念你們,你們又不來。我要媽喊人去請你們,媽又說你們有事情。現在你們到底來了。我們大家好好地耍幾天。」「我也很想念你們,我也時常想來看你們,你們怎麼不到我們家裡去呢?」芸帶笑答道;過後她又改變語調說:「不過我們家裡實在沒有趣味,你們不去也好,還是我們來看你們好些。」「可是蕙表姐以後恐怕不能常來了。」淑英壓住感情的衝動,低聲說。

蕙並不答話。芸也收斂了笑容不作聲。淑華沒有注意到她們的表情,她半取笑半懷念地問:「蕙表姐,你以後還會不會想我們?」她看見蕙不開口,便再問:「你是不是有了那個人,就忘記了我們?」蕙紅著臉俯下頭去,嘆息一聲,慢騰騰地說:「三表妹,我怎麼能忘記你們?我到這兒來彷彿在做夢。只有到你們這兒來,我才感到一點人生樂趣。」她慢慢地把頭舉起,眼圈已經紅了。她不願意讓她們看見她落淚,便把頭掉開去看一座長滿虎耳草的假山。假山縫裡有人影在晃動。但是她也並不注意。

「三妹,你看你說話不小心把蕙表姐惹得傷心了,你還不勸勸蕙表姐,給蕙表姐賠罪,」淑英心裡也很難受,她知道蕙為什麼傷心,不覺動了兔死狐悲之感,她找不到勸解的話,只得這樣地抱怨淑華道。

「哪兒的話?我好好地並沒有傷心。二表妹,你也太多心了。」蕙連忙回過頭來分辯道,她故意裝出笑容,眼角的淚水幹了,但是眉宇間仍然帶著哀愁。

淑貞和綺霞來了。綺霞的手裡提著一個籃子。淑貞看見她們,臉上露出喜色,急急地走過來。她走到淑英身邊,連忙坐下去,兩隻手挽住淑英的膀子。她帶笑地招呼了蕙和芸。

「四妹,怎麼今天沒有看見你出來?你躲在屋裡頭做什麼?」淑華看見淑貞坐下了,不等她說話,便問道。

淑貞沒有回答,臉上的笑容立刻消散了。淑英注意地看她的臉,才看見她的眼睛有點發腫,知道她今天一定哭過了,便愛憐地抓住她的一隻手,溫和地在她的耳邊低聲問道:「五嬸又罵你嗎?」淑貞默默地點著頭。

「你忍住,你不要難過,免得給人家知道,事情過了就算完了,」淑英關心地囑咐道。

「我曉得。」淑貞低聲應道。

「你們嘰哩咕嚕在說些什麼?」淑華看見她們兩人在低聲講話便好奇地插嘴問道。

「沒有說什麼。我不過隨便問四妹一句話,」淑英勉強笑答道。

「奇怪。為什麼你們大家都不說話?」淑華忽然又問道。

「你們大家好像都是愁眉不展的。究竟心裡有什麼事情?」「只有你一個人整天高興。」淑貞翹著嘴,賭氣地說。

「不錯,三表妹隨時都是樂觀的。」芸稱讚地說。

「三表妹,你這種性情真值得人羨慕,我只要能有一兩分也就好了,」蕙兩眼水汪汪地望著淑華說。

「蕙表姐,你說客氣話,我的性情有什麼希奇。人家總說我是冒失鬼,他們說做小姐的應該沉靜一點,」淑華爽直地說。

「沉靜點?」蕙痛苦地、疑惑地低聲念道。過後她忍受地、嘆息地說:「我也算是很沉靜了。」她的臉色突然變成了慘白。

淑英不敢看蕙的臉色,便埋下頭,緊緊地捏著淑貞的右手,淑貞就把半個身子倚在淑英的胸前。芸氣憤似地站起來,走了好幾步,忽然仰起頭去望天空。深藍色的天幕上有幾片白雲在慢慢地移動。十幾隻白鴿飛過她的頭上。哨子貫滿了風,嘹亮地響起來。白雲被風吹散了,留下一個平靜的海水似的藍天。周圍異常安靜。沒有什麼不悅耳的聲音來攪亂她的思想。她本來應該安閑地享受這一切自然的美景,但是她卻不平地想起來了:「做一個女子為什麼就必須出嫁?」這只是思想,芸還不敢用話把它表現出來。然而淑華在一邊忿怒地說了:「我真不懂為什麼做一個女子就應該出嫁。」她說的正是芸想說的話。

蕙側頭看淑華,有點驚奇淑華為什麼說出這樣的話,她接著無可如何地說:「總之,做女子命是很苦的。」「也不能這樣說。我不相信女子就該受苦。」淑華氣惱地分辯道,她把頭一揚,本來搭在她的肩上的辮子便飄到腦後垂下了。

綺霞早把茶斟好放到她們的面前,看見她們都不喝茶,談話也沒有興緻,便帶笑地打岔說:「蕙小姐,芸小姐,你們都不吃茶?茶都快冷了。」「啊,我倒忘了,」蕙勉強笑答道,便端起茶杯飲了兩口。

淑華卻一口氣喝乾了一杯。

「芸小姐,你吃杯茶罷,」綺霞笑吟吟地望著芸說。她端起杯子打算給芸送去。

「我自己來,」芸客氣地說。她走過去接了茶杯拿在手裡。

她喝了一口茶,又仰起頭去望天。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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