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5

海臣的死就像一盞微暗燈光的熄滅,在高家的生活里不曾留下大的影響,但是在覺新的心上卻劃開了一個不能填補的缺口,給他的靈魂罩上了一層濃密的黑暗。他這一年來似乎就靠著這微弱的亮光給他引路,然而如今連這燈光也被狂風吹滅了。

覺新一連兩天都覺得胸口痛,沒有到公司去,說是在家裡靜養。但是他坐在自己房裡,彷彿在每樣東西上面都看見海臣的影子,不能不傷心,後來還是被王氏和沈氏拉去打麻將,算是暫時寬心解悶。

星期三早晨覺新叫袁成買了一個大的花圈來,預備送到海臣的墳上去。花圈買來了,放在覺新的書房裡一張圓桌上面。周氏和淑華兩人剛從花園裡出來,經過覺新的門前,便揭起帘子進去,跟在她們後面的綺霞也進了覺新的房間。

「這個花圈倒好看。不過拿到墳地上一定會給人偷去,」淑華看見花圈,不假思索地順口說道。

「其實不給人偷,過兩天花也會枯的。大哥不過儘儘心罷了,」周氏帶點傷感地說。

覺新含糊地答應了一句,站起來讓周氏坐了。他默默地把眼光定在屋角地板上,那裡攤開一張字條,上面寫著「金陵高海臣之墓」,墨汁還沒有干,是覺新親筆寫的。

周氏看見覺新含淚不語,心裡也不好受,便不再提海臣的事。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情,抬起頭望著淑華,露出不相信的樣子說:「三女,我忘記問你一件事情。五嬸昨天對我說過你二哥帶你們到公園裡頭去吃茶。她說她已經罵過四姑娘了。她要我把你二哥教訓一頓。我想哪兒會有這種事情?怎麼我一點兒也不曉得?你看古怪不古怪?真是無中生有找些事情來鬧。」覺新連忙掉頭去看淑華。他注意地看她的臉,他的心裡起了疑惑。他急切地等候淑華的回答。淑華的臉色突然變得通紅,她不知道周氏的用意怎樣,但是她找不出話來掩飾,便把嘴一噘,生氣地答道:「這又有什麼希奇。到公園去了也不會蝕掉一塊肉。況且是四妹自家要去的。」「那麼你們真的去過了?」周氏驚訝地說,這個回答倒是她完全沒有想到的。

「去過就去過,五嬸也管不到。」淑華埋著頭咕嚕地說。

「二弟也真是多事,把四妹帶去做什麼?又給我們招麻煩。」覺新嘆一口氣埋怨地插嘴道。

「麻煩?哪個怕她?」淑華圓睜著眼睛惱怒地說。「去公園又不是犯罪。我去,二姐去,琴姐也去。」周氏微微地皺著眉尖,嗔怪地瞅了淑華一眼,帶了一點責備的調子說:「你們也是太愛鬧事了。我自然沒有什麼話說。

不過如果三爸曉得,事情就難辦了。二姑娘會挨頓罵,這不消說。恐怕你們也逃不掉。我也會給人在背後說閑話的。去年你三哥偷偷跑到上海去,我明的暗的不曉得給人抱怨過多少回。如今你二哥又來闖禍了。「周氏的話愈說愈急,她的寬大的圓臉不住地點動,左邊的肘壓住寫字檯面。她紅著臉,帶了不滿意的表情望著淑華,過了片刻,又把眼光移到花圈上。

「二弟真是多事。他為什麼早不對我說一聲?」覺新著急地跺腳,望著淑華抱怨道。

淑華臉上的紅色已經褪荊她一點也不怕,站在寫字檯的另一面,冷笑一聲,挑戰似地說:「三爸曉得,我也不怕。

到公園裡頭去吃茶又不會給高家喪德。五嬸管不到二哥,也管不到我。她要管,先把五爸同喜兒管好再說,還好意思讓公館裡的人喊喜兒做喜姑「三爸會——」覺新看見淑華的態度倔強,又看見周氏的臉色漸漸在變化。他一則怕淑華說出使周氏更難堪的話;二則自己也不滿意淑華的過於鋒利(他覺得這是過於鋒利了)的議論,便插嘴來阻止她說下去。但是他剛剛說了三個字,立刻又被淑華打斷了。淑華用更響亮的聲音搶白道:「三爸?」她輕視地把嘴一扁。「他愛面子,看他有沒有本事把喜兒趕出去。大事情管不了,還好意思管小事情。二哥不會怕他的。」淑華還要往下說,卻被周氏止祝周氏煩厭地喚了一聲「三女。」眼眉間露出一點不愉快的神色。淑華閉了嘴,臉紅一陣,白一陣,心裡很不快活,只是把嘴噘著,偏過頭去看窗外。過了一會兒,周氏看見淑華還在生氣,便換了比較溫和的口氣對淑華說:「三女,你說話也該小心一點。

你對長輩也該尊敬。你這些話倘若給三爸或者四嬸、五嬸她們聽見了,那還了得。等你二哥回來,我還要囑咐囑咐他。現在公館裡頭比不得從前。我們命不好,你爹死了,你爺爺死了,我們沒有人當家,遇事只得將就一點,大家才有清閑日子過。受點氣也是沒有辦法。我從前在家當姑娘的時候,我也愛使性子,耍脾氣,你大舅雖是個牛脾氣,他也要讓我幾分。我嫁到你們高家來,算是改得多了……「周氏說到後來便帶了點訴苦的調子。她想起她的身世,過去的事情和將來的事情攪動著她的心,話語變成輕微的嘆息,她的眼圈開始發紅了。覺新卻淌出了眼淚。

「媽的話也不對。受氣就不是一個好辦法。東也將就,西也將就,要將就到哪一天為止。……」淑華聽見周氏的話,心裡不服,反駁道。連她這個樂天安命的年輕姑娘現在也說出這樣的話來,這倒是覺新料想不到的。覺新自然不會站在克明們的一邊,他不會誠心樂意地擁護舊傳統,擁護舊禮教。在他的心裡也還潛伏著對於「新的路」的憧憬。但是他目前渴望和平,渴望安靜的生活。他似乎被那無數的災禍壓得不能夠再立起來。他現在願意休息了。所以淑華的話像一堆石子沉重地迎頭打下,他覺得一陣悶,一陣痛。他痴痴地望著窗外。其實那些欣欣向榮的草木並不曾映入他的眼底。他看見的只是一陣煙,一陣黑。他把寫字檯當作支持物,兩隻手緊緊地壓在那上面。淑華沒有注意到覺新的動作和表情,她繼續高聲說道,她這樣說話,似乎只為了個人一時的痛快:「媽總愛說命好命不好。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才是命。如果好人受罪,壞人得意,那麼——」「三女。」周氏警告地喚了一聲。她掉頭往門邊一看,連忙小心地對淑華叮囑道:「我喊你不要再說,你聲音這麼大。

你說話也該小心一點。什麼好人壞人,給人家聽見,又惹是非。「她不願意再聽淑華說下去,便站起來打算走回自己的房裡。淑華還想說話,忽然門帘一動,翠環張惶地走進來。翠環看見周氏,便站住喚了一聲」大太太「,就回頭對覺新說:」大少爺,我們老爺請你就去。「翠環的臉上沒有絲毫的笑容,眼圈還是紅的。

「好,我去。」覺新短短地說,又向四周看了看。他的眼光在花圈和字條上面停留一下,他便轉過頭向綺霞吩咐道:「綺霞,你出去喊袁二爺來拿花圈。」於是他急急地走出房去。

綺霞答應一聲便走了。翠環還留在房裡,她看見覺新出去,便走近淑華,激動地央求道:「三小姐,請你去看看我們小姐。

老爺在發氣,我們小姐挨了一頓罵,現在在屋裡頭哭。三小姐,請你去勸勸她。「」我去。我去。「淑華驚惶地接連應道。

「唉,這都是你二哥闖的禍,」周氏煩惱地嘆了一口氣,她把身子壓在椅背上,她的心上的暗雲漸漸增加起來,無可如何地勉強去想有什麼適當的應付方法。

「媽,你不要怪二哥了。三爸怎麼會曉得這樁事情?一定有人在背後挑撥是非,」淑華咬緊牙齒惱恨地說,「我去勸二姐去。」她又對翠環說:「翠環,我問你,三老爺為了什麼事情罵二小姐?」「還不是為了去公園的事情?」翠環憤慨地說;「我從沒有看見我們老爺對二小姐這樣發過脾氣。老爺的神氣真兇,真怕人。二小姐一句話都不說,只是埋著頭淌眼淚。老爺還要罵,太太看不過,在旁邊勸兩句,老爺連太太也罵了。」「不要說了,我們快走,」淑華不耐煩地催促翠環道,她推開門帘走出了房間。翠環也跟著出去,但是剛跨過門檻,又被周氏喚進去了。周氏留下翠環,打算向她問一些事情。淑華一淑華進了淑英的房間,看見淑英正伏在床上,頭藏在枕中,微微地聳動著兩肩在哭;張氏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半埋怨半勸慰地說著話。淑華不曾想到張氏會在這裡,她覺得有點窘,但也只得站住,勉強向張氏喚了一聲「三嬸」。張氏點了點頭,她的粉臉上的愁雲稍稍開展一點。她嘆一口氣,便說:「三姑娘,你看這都是你二哥闖的禍,害得你二姐挨一頓罵。那天我本來不要她去的。後來看見她苦苦要求,又是跟你們一起去,我才瞞住三爸放她去了。哪個曉得三爸現在也知道了,發這種脾氣。你二姐也有點冒失。幸好還沒有出事,如果碰到軍人或者軃神那才遭殃。」淑華覺得張氏的話顯然是為她而發的,張氏提到那天她同淑英一起到公園去,而且又對著她抱怨覺民,她心裡很不快活。然而張氏是長輩,她不便對張氏發脾氣。她的臉紅了一陣。她裝出不在乎的神氣含糊地答應了兩聲,也不說什麼,就站在連二櫃前面,用同情的眼光望著淑英的背。淑英的哭聲這時略略高了一點。這絕望的哭泣攪亂了淑華的心。

「平心而論,你三爸也太凶一點,父親對女兒就不應該拍桌子打掌地罵。我看不過勸解兩句,連我也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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