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3

淑英的轎子先進了高公館。她第一個在大廳里下轎,剛跨進拐門,就遇見覺英帶著四房的兩個兄弟覺群、覺世和一個妹妹淑芬迎面跑來。覺英看見姐姐從外面進來,覺得奇怪,便站住驚訝地望著她,一面好奇地追問道:「姐姐,你到哪兒去了來?」淑英把眉頭微微一皺,臉一紅,含糊地說了一句:「我沒有到哪兒去。」覺英不相信,疑惑地看了淑英一眼。淑英不再理他,舉步往裡面走去。外面大廳上幾乘轎子一齊停下來,琴和淑華、淑貞姊妹魚貫地進了拐門。

覺英看見她們便驚喜地問道:「琴姐,你們今天到哪兒去?」琴還沒有答話,淑華搶著答道:「你管我們到哪兒去!」她很興奮,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她說了便跟著琴往裡面走,但是覺英三弟兄追了上去。

「三姐,你們到哪兒去了來?我也要去!」覺群、覺世兩人纏著淑華在盤問。

「我們又不是出去耍,有什麼去頭!」淑華厭煩地掙脫了他們的手。

「對,你們偷偷到外頭去耍,我要告你們。姐姐、三姐、四妹、還有琴——」覺英威脅地在旁邊說,他說到「琴」字忽然閉了嘴偷偷地把琴看一眼。他換了一句話:「琴姐,姑媽也來了。」淑貞聽見覺英的話馬上變了臉色,畏怯地偎著琴。淑華略略生了氣,但是仍然安靜地昂頭答道:「好,你去告去,我不怕!」覺群得意地擺著頭,大聲說:「你不怕,我就去告!」「好,你去告!」覺英笑著鼓動覺群說。

「你不在書房讀書,我也要告你們!」淑華報復地說。

「三姐,你不要得意,我們放學了,」覺英笑答道。

「我不信!」淑華又說。

「你不信,你去問龍先生!」覺英故意激她。

「四弟!」淑英再也不能忍耐,便責備地喚了一聲,又用嫌厭的眼光看了覺英一眼。覺英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你說姑媽來了,在哪兒?」琴高興地問道。覺英正要答話,卻被一陣「唔唔」的聲音打岔了。這聲音是從覺新的房裡送出來的。

「你們聽,海兒又在扯風……」覺世的小面孔上忽然現出了嚴肅的表情,他低聲說。他只說了半句,以下的話就沒有說出來。

「怎麼海兒又發病了?」琴焦慮地自語道,她的臉上立刻起了一片愁雲。她看見淑英一個人先往過道那面走了,就同淑華、淑貞姊妹也轉進過道中去。

她們進了覺新的寢室,正遇著綺霞捧了剛剛揀回來的葯急急地走出來。屋子裡擠滿了人,都是熟習的面孔,但她們也沒有心腸去一一辨認。人們走進走出,有的在喚女傭或丫頭,有的在低聲嘆氣。沒有人注意到她們。張氏剛要走出房去,遇著琴的焦慮的眼光,也不說話,只是憂鬱地對著琴搖搖頭。她看見了淑英,也只是溫和地看了淑英一眼,就默默地走出去了。翠環跟在張氏後面,她看見淑英卻露出喜色,欣慰地輕輕喚了一聲「二小姐」。淑英點了點頭,低聲問:「醫生來過沒有?」「羅敬亭和王雲伯都來看過了。說是不要緊,可是看起來很怕人,」翠環低聲答道。

琴走到床前去。覺新紅著臉,滿頭都是汗珠,站在床前,時而望著躺在床上的海臣,時而掉頭茫然地看眾人。海臣的臉比前一天消瘦多了。這個孩子半昏迷地躺在那裡,眼睛露開一點縫,嘴也微微地張開。他不時發出「唔唔」的聲音,那時手和腳便跟著搐動一下。聲音一停止,這個孩子就像迷沉沉地睡去了一樣。他不認識人,也不再看人,連轉動眼珠的事也成為不可能了。周氏坐在床沿上,俯下頭看海臣。琴的母親張太太坐在床前一把椅子上,臉上帶著嚴肅的表情望著海臣的黃瘦的病臉。何嫂跪在床前踏腳凳上,俯下頭低聲喚著:「孫少爺。」「葯,怎麼還沒有把葯熬好?葯,快點!」覺新忽然掉頭往四面看,瘋狂似地叫起來,額上的汗珠直往下面滾。

「張嫂,你到廚房去催一聲,喊綺霞把葯馬上端來,」周氏溫和地吩咐張嫂道。張嫂答應一聲,急急地走出去了。張太太關心地注視著覺新的臉,勸了一句:「明軒,你也該寬寬心,不要著急。」「姑媽,」覺新只說了兩個字,就不作聲了。

琴招呼了她的母親,又同情地喚了一聲:「大表哥。」覺新痛苦地看了琴一眼,不等琴說話,忽然絕望地攤開手對琴說:「姑媽,琴妹,你們說我現在怎麼辦?」他的眼睛大大地睜開。

琴心裡也很難過,但是她只得裝出平靜的樣子安慰覺新道:「大表哥,你不要著急,我看吃一兩付葯就會好的。醫生怎樣說?」「王雲伯說不要緊。羅敬亭卻說要吃了他這付葯才知分曉。我看是不大要緊的,」周氏插嘴說。

「昨天下午已經好了。怎麼好好的今天又翻①了?」陳姨太和沈氏一起從外面進來,陳姨太聽見周氏的話便詫異地問道。

琴聞到陳姨太帶進來的那股濃香,不覺皺了皺眉頭。張太太喚了琴過去,在她的耳邊囑咐了幾句話。淑華憎厭地看了陳姨太一眼。覺新卻毫不遲疑地答道:「昨天扯風,吃了保赤散,後來又吃了王雲伯的葯已經好了。不過膀子有點不方便。晚上我同何嫂好好地照料他睡了。今早晨起來還是好好的。下午睡醒午覺後他忽然發燒,隨後就抱著頭,哭喊痛啊!痛啊!喊個不祝我叫他不要哭,他很乖,聽我的話就不哭了。不過看他那種痛苦的樣子,可知他頭痛仍然沒有停止,後來過了一陣就成了這個樣子……」覺新說著淚珠一顆一顆地從眼角滾下來,他還要說下去,但是張嫂和綺霞一個提著藥罐一個捧了碗進來了。他便走到桌子前面看著張嫂把葯傾在碗里,不轉睛地望著葯碗里冒出的熱氣。海臣的叫聲暫時停止了。房裡只有陳姨太和沈氏在低聲談話。

「可以吃了罷?遞給我。」周氏忽然抬起頭望著覺新輕輕地說。

覺新遲疑一下,後來才答道:「還有點燙,不過也吃得了。」他伸手去拿葯碗。

「讓我來端,」何嫂連忙站起來低聲說。她上前一步,把葯碗從覺新的手裡接過來,依舊回到床前,跪在踏腳凳上。何嫂端著碗。周氏拿起碗里那把小銀匙。何嫂用另一隻手輕輕地搬開海臣的小嘴。周氏先把葯汁嘗了嘗,覺得不燙了,才細小銀匙慢慢地送進海臣的口裡。

覺新差不多屏住呼吸地注視這個動作。每一小匙的葯汁就像進了他自己的胃裡似的。他比誰都激動。汗珠仍舊布滿在他的額上。海臣安靜地吞了半碗葯。覺新也就略微放了心。

後來葯汁只是在海臣的喉管里響著,他似乎不能再吞下去了。

「也好,夠了。」周氏便停止喂葯,把銀匙仍舊放在碗里,用手帕給海臣揩了嘴唇。何嫂又站起來把碗放到桌上去。

眾人都不作聲,大家的眼光全集中在海臣的臉上。空氣十分沉悶。海臣也彷彿沉沉地睡去了。

忽然外面房間的地板響動起來,覺群和覺世帶跑帶嚷地走進房裡來。淑華站在近門外,看見這兩個孩子,便厭煩地低聲責斥道:「不要鬧,快出去!」覺群把嘴一扁,正要跟淑華爭論。海臣忽然在床上驚醒了,把小手按著頭,半昏迷地哭叫一聲,接著他的身子起了一陣劇烈的痙攣。

眾人的眼光又被這可怖的景象吸引了去。沒有人再注意到覺群和覺世。這兩個孩子也受了驚,他們獃獃地站在那裡,微微張開嘴吐氣。

海臣的口裡接連地吐出可怕的聲音。這一次的痙攣顯得更加可怕。他的頭不住地往後仰,腳也不斷地往後面伸,胸部卻愈加向前挺出,漸漸地把全個身子彎成了一張弓。這痛苦的掙扎使得那個平日活潑的小孩完全失了人形。

「海兒!」「孫少爺!」眾人驚惶地悲聲喚起來。但是海臣一點也聽不見。他只顧把他的身子折成可怕的形狀,臉部的痛苦的表情,不能制止的一下一下的痙攣,把每個在旁邊看見的人的心都攪亂了。覺新起先絕望地叫著:「叫我怎樣辦?」後來卻捧住臉哭了。

淚水從每個人的眼裡淌出來。淑華用手帕揩了眼睛,看見覺群、覺世兩弟兄驚呆了似地站在旁邊,便抱怨地對他們說:「還不快走!」覺群和覺世果然拔步往外面跑了。

琴看見覺新哭得傷心,便輕輕地走近他的身邊,勸道:「大表哥,不要哭。單是哭,也沒有用。要想個辦法才好。」「琴妹,你看我還有什麼辦法?我活不下去了!」覺新嗚咽地答道。

琴聽見覺新的話,心裡也像被什麼東西抓痛了。她失了主意,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房裡有人進來,又有人出去。大家都是手足無所措地動著或者旁觀著,絲毫不能夠幫忙減輕那個病孩子的痛苦。

「但是你自己的身體也要緊啊,」琴悲聲向覺新說了這一句。

覺新不曾說什麼。眾人依舊沒有辦法地忙亂著。然而房裡的空氣漸漸地改變了。海臣在這一陣猛烈的發作以後,終於落進了死一般的沉睡裡面。過了一些沉悶的時刻。覺新已經止了淚,正在用手帕揩臉頰和嘴唇。

坐在床沿上的周氏忽然站起來,輕輕地移動腳步,低聲對覺新說:「現在讓他好好地睡一會兒罷。你也累夠了。你去歇一會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