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

水閣里燈燭輝煌,眾人散了席不久又打起牌來。那裡一排共是三個大房間,在中間的屋子裡女傭和丫頭們將就著席上的殘湯剩餚吃過了飯,忙著在收拾桌子。左邊房裡擺了一桌麻將牌。張氏和沈氏正陪著周家兩位舅太太興高采烈地打麻將。在右邊房裡是周氏、王氏和覺新陪著周老太太打字牌。年輕的一代人都到別處玩去了,只有枚少爺和劍雲兩個還在房裡看牌。覺新午飯後上桌子就沒有和過牌,覺得有些乏味,加以他坐在周老太太的下手,周老太太素來發牌慢,使他更覺氣悶,他禁不住要想別的事情。他漸漸地不能夠把心放在牌上面了。後來他無意間打出一張牌,讓周氏和了一副十六開的「滿園紅飄台」去。牌攤下來以後,王氏從對面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他裝著沒有注意到的樣子。他又覺得頭有點脹痛,恍恍惚惚地付了錢。這時該他「坐底」休息了。他便站起來,對站在他旁邊看牌的劍雲說:「你幫我打幾牌,我去去就來。」劍雲頷首應了一個「好」字,便在他的位子上坐下。他不再說什麼話,一個人慢慢地走出了水閣。

「大少爺,你慢點,外面黑得很,我給你打個燈罷,」翠環在後面喚道。

覺新聽見這句話便在門口站住了,略略掉一下頭問道:「你在這兒還有什麼事情嗎?」「沒有了。我要到二小姐她們那兒去,慢一點兒也不要緊。綺霞、倩兒、春蘭都留在這兒裝煙,」翠環答道,她把一盞風雨燈點燃了,提著它走出水閣來。

外面窗下右邊石階上,安置了爐灶,上面放著兩把開水壺。旁邊有一張小條桌,老汪坐在桌子前面,手裡拿了一本唱書,借著桌上那盞明角燈的微弱的光亮低聲念起來,微微地搖擺著他那個剃得光光的頭。

「汪二爺,有開水嗎?」翠環大聲問道。

「啊。」老汪猛省地抬起頭來,看了翠環一眼,連忙帶笑地答道:「翠大姐,等一會兒就開了。」「那麼請你送一壺到湖心亭去,二小姐她們都在那兒,」翠環叮囑道。

「好。等水開了我就送去,」老汪注意到覺新在旁邊便站起來恭敬地答道。

翠環側頭望了望覺新,問一句:「大少爺,走嗎?」便提著風雨燈走下階來。覺新也跟著她到了下面。

天空並不十分黑暗,幾片大雲橫抹在深灰色的畫布上,在好些地方有亮眼睛似的星星在閃爍。夜是柔和而溫暖。水閣里的牌聲、笑聲和談話聲飄了出來,在空中掠過,漸漸地消失在遠處去了。只有燈光還依戀地粘在柔軟的土地上,使得那些假山和樹木上面也有了一點光彩。

翠環提著風雨燈走在前面,覺新在後跟著。他們轉過一座假山,到了湖濱,便沿著一帶松林走去,再轉進了松林。松林裡面卻是完全黑暗了。風雨燈發出一圈白光,照亮了一小塊地方,覺新的腳步緊緊跟著這光亮走。兩個人都不說話,只顧急急地走路。松林里時時有「沙沙」的聲音,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枝上跳動,翠環因此略微驚詫地回頭看過幾次。她看見覺新埋頭沉思的樣子也就放心了。

兩人走出松林,頭上又是浩大的天空。先前,空氣似乎有點壓迫人,這時候卻彷彿舒暢了許多。他們走完一帶曲折的欄杆,進了一道小門。那座茅草搭成的涼亭突然在粉白牆壁的背景里顯露出來。亭前幾株茶花倒開得很繁,花色有紅有白,點綴似地擺在繁茂的深綠色樹葉叢中。覺新並沒有心腸去看景色。他依舊垂著頭移動腳步。他似乎沉溺在深思裡面,而其實他又不曾確定地思索一件事情。他的思想不停地飄動著,從一件事很快地又跳到另一件事,從一個人影馬上又跳到另一個人影。他的心情是不會被那個在前面給他打風雨燈的翠環知道的。翠環在長滿青苔的天井裡小心地下著腳步。她看見這座茅亭,看見這些茶花和桂樹,她開始想起一件事情。她走到小溪旁邊木橋前面,淙淙的流水聲突然在她的耳畔清脆地響起來,她抬頭望了望對岸的竹林,回憶在她的腦子裡展開了。她有點激動,忍不住衝口喚了一聲「大少爺」。

「嗯,」覺新含糊地答應一聲,抬起頭驚訝地看了翠環一眼。他奇怪她要對他說什麼話。

翠環提著燈上了橋。她欲語又止地過了片刻。她有點膽怯,不敢把她心裡的話馬上向覺新吐出來。然而接著覺新的「嗯」字來的沉默,像一個等待回答的問題壓迫著她。她過了橋正要走進竹林時,忽然鼓起了勇氣說道:「大少爺,你不給二小姐幫點忙,想點法子?」「給二小姐幫忙?」覺新聽見這句意外的話更加驚訝地問道,「你說的什麼事情?」「二小姐的親事,大少爺,你是曉得的。」翠環的勇氣漸漸地增加了,她的聲音雖然還帶一點顫動,但比起先前的要堅定多了。她充滿了信心地說下去:「陳家姑少爺不成器,在外頭鬧得不成話,好多人都曉得。我們老爺沒有眼睛活生生地定了這門親事,把二小姐的一輩子輕輕易易地斷送掉了。大少爺,你跟二小姐很要好,你能不能夠想點法子?」「啊。」覺新一面跟隨著燈光往前面走,一面注意地傾聽翠環說話。這些話是他完全料想不到的,卻把他大大地感動了。這彷彿是一把鑰匙,打開了一口古老的皮箱,現在讓人把箱里的物品一件一件地翻出來。那是他的痛苦的回憶,那是他的過去的創傷。他默默地走著,他的腳步下得更沉重了。他似乎落進了一個更深沉的思索里。等到翠環的聲音突然停止時,他才猛省似地叫出這一個「啊」字。

翠環看見他不答話,又帶了哀求的調子說:「大少爺,你不憐恤二小姐,還有哪個來憐恤她?只有你能夠給她想一個法子……」覺新不等她說完,忽然插嘴說:「三太太有辦法,你喊二小姐去求她罷。這一定有用處。」這兩句話也是順口說出來的,他似乎用它們做遁辭。

「大少爺,你還不曉得我們太太的脾氣,」翠環帶著怨憤的口氣說,「我們太太不大心疼二小姐,她這個人什麼事情都不大放在心上。老爺說什麼好,就是什麼好。」這時他們跨出了那一道小小的竹籬門,階下一些怪石攔著他們的路。他們繞著怪石往前走去。覺新忽然自語似地說:「我也沒有一點辦法。」這聲音凄涼地在空中抖了許久。他覺得自己用儘力量了。

翠環看見自己說了那許多話,卻得到這樣的一個回答,心裡有點氣,便不再作聲了,只顧放快腳步賭氣似地往前面沖。他們走進了一帶迴廊,覺新漸漸地知道了她的心情,倒覺得自己有些不是了,便搭訕地贊了一句:「翠環,看不出你倒這樣維護你二小姐。」過後他又說:「你服侍二小姐,你也該多多地勸她把心放開一點。」「是,」翠環簡短地答道。但是她馬上又覺得跟大少爺賭氣是不合理的,便換過語調接下去說:「大少爺說得是。我也勸過二小姐。二小姐素來待人厚道,她從不把我當成底下人看待。不過我多勸她也沒有用。她近來常常愁眉苦臉長吁短嘆的,有時候還從夢裡哭醒轉來。只有大少爺,你同二少爺,琴小姐在的時候,二小姐才肯多笑幾次。大少爺,你該曉得二小姐就只有靠你們給她幫忙。如果你們也沒有法子……」翠環愈往下說,聲音裡帶的感情的成份愈多,淑英的帶著愁煩表情的面龐在她的眼前漸漸地擴大起來,使她看不見別的一切。淑英的命運,淑英的處境,那個年輕女子的苦樂禍福抓住了她的全部思想。這種關心的程度已超過「同情」這個字眼所能表示的了。她後來就彷彿在為爭自己的幸福而掙扎,為擺脫自己的惡運而求救。所以在覺新的耳里聽來,後面的兩句話就跟絕望的哀號差不多。他忽然以為翠環在哭了,其實是他自己在心裡哭。他不能夠再往下聽那些也許會更刺痛他的心的話,他就開口來打斷她的話頭。哀求似地喚了一聲「翠環」。等那個少女猝然咽住話回頭來看他時,他硬著心腸吩咐道:「你不要往下說了。」過後他又辯解似地自語道:「你們不了解我,你們大家都不了解我。」翠環聽見這樣的全然意外的話,連忙掉過頭來看他。她這匆匆一瞥,又是在黑暗裡,當然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她不知道是否她的話觸犯了他。她有點惶恐,她還想對他說一兩句解釋的話,但是他們已經走出了花園的內門,再走兩三步就到覺新的窗下了。

「翠環,你回去吧,二小姐她們在等你。我用不著燈了。」覺新看見從自己房裡透出來的一片燈光帶著花紗窗帷的影子映在前面一段石板地上,便叫翠環站住,打發她回到花園裡去。

翠環答應一聲,便站住了。她遲疑地望了覺新兩眼,忽然問道:「大少爺還有話吩咐嗎?」「沒有了,這趟倒難為你,」覺新把頭略略一搖,溫和地答道。他離開了翠環,一個人往前面大步走去,走過他的窗下,出了花園的外門,再轉進過道,然後進了自己的房間。

他掀起門帘,一隻腳跨進門檻,便看見一團黑影俯在寫字檯上面。那個影子聽見腳步聲吃驚地抬起頭掉過臉來,不覺驚喜地喚了一聲「爹爹」。這是他的海兒。孩子正跪在凳子上面,便立刻爬下來,跑去迎他。

覺新的臉上浮出溫和的微笑,先前那許多不愉快的思想一下子全飛走了,彷彿他又把那口古老的皮箱緊緊地鎖住了似的。他愛憐地握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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