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

琴在周氏的房裡吃了午飯。飯後,天還沒有黑,眾人坐在窗下閑談。周氏安閑地躺在一把藤椅上。她不大說話,卻懷著好意聽年輕的一代人起勁地談論。綺霞捧了一隻銀水煙袋站在她旁邊給她裝煙。

琴和淑英三姊妹,還有覺民,都在這裡。有的坐在竹椅上,有的坐的是矮凳。旁邊還有一隻茶几,上面放著一把茶壺和幾個茶杯。黃媽提了一壺開水來把茶壺沖滿了。她剛剛走開,覺新就牽著海臣來了。淑貞站起來把她坐的竹椅讓給覺新,自己走到琴身邊去,琴把身子略微移動,淑貞便偎著琴坐了。

「海兒,到婆這兒來,」周氏看見海臣,胖臉上露了喜色,便坐起來,伸出手喚道,她回頭對裝煙的綺霞說:「不要裝了,你去端個凳子給四小姐坐。」綺霞答應一聲,捧了煙袋進房裡去了。

海臣本來要到琴那裡去,現在聽見周氏喚他,便往周氏那邊走去。他靠了周氏的膝頭站著,周氏撫摩著他的頭,拉著他的手問了幾句話。

「三弟剛才有信來,」覺新剛剛坐定,便低聲對琴說。

眾人臉上的表情都有了一點改變。淑華忍不住第一個說道:「在哪兒?快給我看!」「在三爸那兒,」覺新答道。

「怎麼會在三爸那兒?你把三弟的信拿給三爸看?」覺民驚訝地問道。聲音里略帶一點不滿。

「我每封信都拿給三爸看。他這樣吩咐過的,」覺新無可奈何地答道。

「我認為並沒有給三爸看的理由。三弟的信又不是寫給他的,是寫給你,寫給我們的,」覺民嚴肅地說。

「但是三爸是家長,他的話我們不能不聽,」覺新帶點憂鬱地說。

琴看了看淑英,淑英微微紅了臉埋著頭在弄衣角。琴瞅了覺民一眼,不等他開口就插嘴問覺新道:「三表弟在上海還好嗎?他信上說的什麼?他為什麼總不給我寫信?」「三哥上個月不是有信給你嗎?我都看見的!」淑華介面對琴說。這時綺霞端了一個矮凳出來,就放在琴的旁邊,招呼淑貞坐了。

覺新接著說道:「他說過兩天就給你寫信。他倒很好。他的信也不長。不過……」他沉吟了一下低聲對覺民說:「他寄了一篇關於大家庭的感想的文章來,叫我看了交給你拿去發表。這個我沒有給三爸看。我知道三爸看了一定會抱怨我。三弟上一封信里寫了幾句激烈的話,三爸看了就不高興。他抱怨我不該把三弟放走,他說三弟將來一定會變壞的,我也有責任。」「這叫做自作自受。你為什麼要把信給他看?」覺民不了解覺新的心情,卻也抱怨他說。

覺新不理睬,好像並沒有聽見覺民的話似的。他偷偷地把周氏看了一眼,看見她只顧調逗海臣,並不注意他們講話,就輕聲說:「不過我擔心的不是三弟會變壞,倒是怕他將來會變成革命黨。所以我有點……」他突然閉了口,不再說下去了。

「革命黨」三個字在淑華、淑貞的耳里是完全陌生的,她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淑英略略知道一些,那是從她最近讀過的西洋小說上面知道的。但是她還不能夠十分了解。真正了解的只有覺民和琴,然而琴也被這三個字嚇住了。

「不見得罷,」琴略略皺一皺眉頭,疑惑地低聲說。但是她又嚴肅地問覺新道:「那篇東西在哪兒?給我看看。」「你帶回去看罷,我等一會兒給你,」覺新低聲答道。

「我去拿,在抽屜里罷?」覺民急於想看那篇文章,就站起來對覺新說。

「嗯。你就在我房裡看,不要給別人看見,」覺新小心地囑咐道。

「我曉得,」覺民應了一聲,便在茶几上端起一個茶杯喝了兩口冷茶,然後放下杯子吹著口哨往過道里去了。

覺新掉過頭茫然地望著他的背影。

「大哥,」淑英忽然懇求地喚道。「你下次給三哥寫信的時候,請你托他打聽打聽上海學堂的情形。」「你替哪個打聽的?」覺新回過頭驚奇地問道。

淑英沒有即刻回答,她似乎沒有料到覺新會問這樣的話。但是琴卻在旁邊自語似地插嘴說:「也許是為她自己打聽的罷。」「二妹,你自己……?」覺新驚訝地望著淑英激動的臉色問道。

淑英略略抬起頭看了覺新一眼,她的臉色漸漸地變了,最後她淡漠地答道:「我不過隨便說句話。我自己打聽來做什麼用呢?琴姐知道的。」琴帶著同情的眼光看了看淑英,她起初有點莫名其妙,但是後來也就明白了淑英的心情。她不說什麼,卻走去倒了半杯茶自己喝了,然後又斟了一杯走到淑英旁邊,把茶杯遞給淑英,一面說:「二表妹,你吃杯茶罷。」淑英先不去接茶杯,卻仰起頭看琴。琴對著淑英微微一笑,眼光非常柔和。淑英默默地望著琴,臉上的憂鬱也漸漸地淡了。她連忙伸出手去接了茶杯,同時還說道:「琴姐,難為你。」「你們在耍什麼把戲?這樣鬼鬼祟祟的!」淑華看見這情形,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心裡有些納悶,忍不住大聲問道。

「這又奇怪了。偏偏你一個人心眼兒細。我不過給二表妹倒杯茶,有什麼鬼鬼祟祟的?」琴帶笑地望著淑華回答道。

「你要吃茶,我也給你倒一杯。」她便往茶几那面走去。

「啊喲,我不敢當,」淑華故意做出驚惶的樣子大聲說。「我沒有福氣使喚一個這樣闊氣的丫頭,看把我折煞了。還是讓我自己來倒罷。」她說著就站起來,走到茶几前面,爭著去拿了茶壺在手裡。

「三女,你怎麼跟你琴表姐爭茶壺呢?她現在還是客人,你應該讓她點,」周氏故意開玩笑地說。她還慫恿海臣到琴的身邊去,她對他說:「快,快,你快到琴孃孃那裡去,勸勸她們不要打架。」海臣真的到琴的身邊去了,拉著琴的衣襟喚她。

琴聽見周氏的話有點不好意思,就搭訕著說:「我好心好意地給三表妹倒茶,哪兒是跟她爭茶壺?大舅母看錯了……」還沒有說完,琴看見海臣走過來,就蹲下去抱起他,跟他講話。

淑華聽見繼母的話,不覺失笑了。這時她剛剛喝了一口茶,聽見琴的話,又看見海臣走過來,她忍不住噗嗤一笑,把一口茶全噴在自己的衣服上。她連忙放下茶杯,一面咳嗽,一面摸出手帕揩了水跡。

「阿彌陀佛,」淑英在背後低聲念道。

「哪個在念佛?」淑華故意掉頭望著淑貞問道。

「二姐,」這許久不說話的淑貞含笑答道。

「這叫做眼前報應,」琴忽然掉過頭說了這一句,就站起來,牽著海臣的手回到座位上去,讓海臣站在她的膝前。

「報應還在後頭勒!」淑華冷笑道。

「已經夠了,」淑英說。

「善有善報,人家的好報還在後頭!佛爺連人家的終身大事也管的,」淑華報復地說了,自己第一個笑起來。

眾人都笑了,只有淑英和琴沒有笑。琴裝著不曾聽見的樣子,只顧埋頭逗海臣。淑英略略紅了臉,也想裝出不在意的樣子,就往四面看。她忽然注意到覺英站在天井裡,對著屋檐嘟起嘴「屋啊」,「屋啊」地叫。覺群、覺世兩個堂兄弟和堂妹妹淑芬在他旁邊,聚精會神地望著屋檐上的什麼東西。她心裡更加不舒服,便叫一聲:「四弟!」覺英應了一聲,抬起頭看她一眼。他依舊站住不肯動。

「四弟,你又在做什麼?」淑英氣惱地問道。

覺英笑了笑,又嘟起嘴「屋啊」「屋啊」地叫起來。

「他在喚鴿子。二妹,你管他也沒有用,他不怕你,」覺新看見覺英不理淑英,便皺了皺眉頭,溫和地勸慰淑英道。

忽然起了一陣撲翅膀的聲音,一隻背上帶黑花的白鴿從屋檐上飛了下來。它在天井裡石板上跳來跳去。覺英和覺群、覺世馬上跑過去捉它。淑芬頓著腳接連地嚷著:「快!快!」鴿子帶跳帶撲地奔逃。這時天色已經陰暗了,那隻鴿子大概看不清楚周圍的景物,它在石板過道兩邊的幾個花盆中間跳了幾轉,終於被覺英一下子抓住了。

「捉到了,捉到了!」覺群、覺世兩個高興地嚷著。

「四弟,」淑英忍不住又嚴肅地叫了一聲。

覺英興高采烈地跑到石階上面來。覺群、覺世和淑芬都跟在他後面。淑芬不住地嚷著:「四哥,給我看。」覺英不理睬她。他匆忙地朝著周氏喚了一聲「大媽」,接著又招呼了琴。然後他把手裡捏著的鴿子給淑英看,一面得意揚揚地說:「這隻馬蹄花是公的,而且是紅沙眼。不曉得是從哪兒飛來的。到底給我捉住了。」覺英一隻手捏著鴿子,那隻美麗的生物在他的手裡變得服服帖帖的,也不掙扎一下。淑英嫌厭般地把頭一扭,說:「我不要看。」淑貞和淑華卻很感興趣地看著那隻新奇的小生物。海臣也跑過去要覺英把鴿子放在他的眼前給他看。

「四弟,你放了它罷。人家好好地飛著,你為什麼一定要把它捉來關起?」淑英不愉快地對覺英說。

「那不行。這樣好的鴿子,哪個捨得放走!」覺英固執地答道。他又對覺群說:「五弟,你去給我拿把剪刀來,我要剪掉它的翅膀。」覺群答應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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