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

這晚琴就睡在淑英的房裡。街上三更鑼響的時候,覺民和淑華都散去了。接著響起了尖銳的汽笛聲,電燈光漸漸地暗淡下去。翠環已經預備了清油燈,淑英便擦燃火柴,剛把燈草點燃,電燈就完全滅了。隔壁房裡的掛鐘突然響起來,金屬的聲音在靜夜裡敲了十一下。

房裡剩了琴和淑英兩人。琴坐在書桌前藤椅上隨意地翻看一本書。淑英慢步走到右邊連二櫃前面,把煨在「五更雞」上的茶壺端下來,斟了一杯茶,掉頭問道:「琴姐,要不要吃茶?」琴回過頭看淑英,微微地點頭答道:「給我一杯也好。」她站起來放下書走去接茶杯。

淑英本來要給她端過去,現在看見她走來,便站著不動,等她來了,說聲:「你當心燙,」就把杯子遞給她,然後掉頭去給自己也倒了一杯。

「你每天什麼時候睡?」琴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捧在手裡,忽然問道。她走回到藤椅前面坐下了。

「總是十二點鐘光景,有時候要到一點鐘,」淑英順口答道,便端起茶杯走回到書桌的右端,在窗前那把烏木靠背椅上面坐了。

琴有點驚訝,就帶著憐惜的眼光去看她。淑英背了燈光坐著。琴看不清楚她的臉,不過覺得有一對憂鬱的眼睛在眼前晃動,琴的心被同情打動了,便關心地說:「為什麼睡得這樣晏?看書也不必這樣熱心。你太用功了。」淑英嘆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才答道:「我哪兒說得上用功?我不比你,我看書也不過是混時候罷了。其實晚上不看書早睡,也睡不著。躺在床上總要想好多事情,越想越叫人苦惱。他們都說我變了。……我想我的性情的確太懦弱。然而我又有什麼辦法呢?」她的聲音帶著悲戚的調子絕望地抖了一陣。月光從窗外窺進來,但是在清油燈光下淡了,只留下一點影子在窗台上。

「二表妹,」琴愛憐地喚了一聲。她接著說下去:「你不該這樣想,一個十七歲的姑娘就悲觀,你不害羞嗎?你從前的確不是這樣。你不該整天胡思亂想,無端地自尋煩惱,無怪乎他們要說你變了……」「然而不止是我變了,許多人、許多事情都變了,」淑英悲聲地打岔說。「我也明白你的意思。我也想不悲觀,然而環境不允許你,你又待怎樣?譬如陳家——」她剛說到這裡就住了口。她覺得心裡一陣難受,便站起來,走到琴的身邊輕輕地按住琴的肩頭,換過話題說:「我心裡悶得很。琴姐,你陪我出去走走。」「這夜深,還往哪兒去?」琴掉過頭看她一眼,觸到她的愁苦的眼光。琴的心也被攪亂了,便伸出右手去捏淑英的那隻手,半央求半安慰地說:「二表妹,你應該寬心一點。不要再到外面去了。夜晚外面冷。還是好好地睡罷。我們在床上多談一會兒也是好的。」「不,我心裡煩得很,」淑英皺了皺眉說,她的臉紅紅的,兩隻鳳眼裡露出了深的苦惱。「也許我今天不該吃酒,到現在我還覺得臉上發燒,不曉得要怎樣才好。我一時不能夠靜下心來。琴姐,你就陪我出去走走罷。」她說著就央求地拉琴的膀子。

「好,我就陪你出去走走。」琴同意地站了起來。她注意到淑英只穿了一件夾襖,覺得有些單薄,便說:「你應該多穿一件衣服,外面恐怕很涼。」「不要緊,我裡面穿得有緊身,」淑英答道。但是她也從衣櫃里取出一件夾背心套在夾襖上面,又拿了一件夾背心給琴,要她也穿上。然後兩個人輕手輕腳地掩上房門,走到外面來。

夜很靜。月亮已經偏西了。天空中嵌著無數片魚鱗似的白雲。天井被月光照亮了一大半。她們穿過天井,站在桂堂前。桂堂兩邊房屋都是寂然無聲。對面一排房間也隱在黑暗裡,只有在周氏的後房內一團微弱的燈光從黃色窗帷里透出來。那裡還有唧唧噥噥的話聲。

「大舅母還沒睡覺,」琴低聲說。「她大概在同大哥、三妹他們談閑話,」淑英小聲回答。她們輕輕地走出了角門,走過淑華的窗下,忽然聽見後面起了腳步聲,她們站住回過頭去看。翠環正走著快步子追上來,看見她們回頭,便低聲喚道:「二小姐,你們這夜深還走哪兒去?」淑英看見翠環,略為一怔,但忽然有了主意,就問道:「翠環,太太睡了嗎?」「太太、老爺都睡了。我到二小姐房裡,看見你們不在那兒,才跑出來找你們,」翠環低聲答道,她帶了關切和好奇心望著淑英,不知道她們這夜深還要做什麼有趣的事情。「你來得正好。你跟我們到花園裡頭去走走,」淑英忽然高興地說道。

「還要去?難道你今天還沒有耍夠?」琴驚訝地說了這兩句,瞅了淑英一眼,也就不再說話來阻止了。

翠環聽見淑英說要到花園裡去玩,心裡很高興,馬上悄悄地帶笑說:「那麼,我去打個燈籠來。」「你不要回去,怕驚動了老爺、太太反而不好,」淑英連忙阻止道。「我們就這樣走。橫豎有月亮,我們也看得見路,」她說著就挽起琴的膀子向前走了。翠環高興地跟在後面。

「二表妹,怎麼你這一會兒又忽然高興起來了?我看你近來太使性,我應該勸勸你,」琴覺得她有點了解淑英的心情,她更為淑英擔心,就說了這些話。

「琴姐,你不曉得。我一會兒笑一會兒哭,我覺得都是假的。我每天每夜都像在做夢一樣,我常常忘記了我自己。我今天不敢想明天,」淑英傷感地在琴的耳邊說,把身子緊緊地偎著琴,好像想從琴那裡得到一點溫暖似的。

琴借著掛在牆壁上的油燈的微光去看淑英的動人憐愛的瓜子臉,這張臉上罩了一片愁雲。眉尖蹙著,鳳眼裡含著一汪淚水。這愁容似乎使淑英的臉顯得更美麗了。這種凄哀的美,在淑英的臉上琴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使她忽然想起了一個死去的人。這眼睛同眉毛跟那個人的明明是一樣。「梅,」她幾乎要叫出了這個名字。於是死去的好友錢梅芬的影子在她的眼前一晃。她的心也有些酸痛了。同時淑英的話又隱約地在她的耳邊響起來。為什麼今天淑英說話也像那個人?這念頭使她在悲痛之外又感到驚懼。但是她還能夠控制自己的感情。她憐惜地、聲音帶了點顫動地對淑英說:「二表妹,怎麼我才說兩三句話就使你傷感起來?你不應該這樣想。你的確變得多了。你為什麼不相信你自己?難道我們就不能夠給你幫一點忙,不能夠給你分一點憂?你有話儘管說出來,讓我們大家商量,不要藏在你一個人的心頭,只苦了你自己。」琴的這番話,尤其是琴說話的調子使淑英感動,這是她不曾料到的,然而現在卻意外地來了。琴說得那麼自然,那麼有理。琴似乎了解她的深心,所以琴的話也能觸到她的深心。先前的一刻她的心上還彷彿壓著一塊石頭,如今忽然輕鬆多了。眼淚一下子淌了出來。她覺得眼前突然明亮了,她好像在黑暗中抓住了一個希望,在無助的絕望中找到了一個支持。她漸漸地靜下心來,面容也開展了。她感激地望著琴微微一笑,低聲說:「琴姐,我依你的話,以後不再使性子了。」翠環看見她們站在花園門口講那些話,她只顧聽著,不敢去插嘴,後來又見淑英微笑了,便放下心,催促道:「二小姐,快走罷。你們要講話還是到裡面去講好些,免得碰見人……」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過道那邊起了男人的腳步聲。她們三個人同時吃了一驚,連忙跨過門檻,走進花園的外門,靜悄悄地沿著覺新窗下的石階走了幾步。她們聽見腳步聲進了覺新的房裡,無意地掉頭去看,一個黑影子飄進了那個懸著白紗窗帷的房間。

「大少爺,」翠環低聲說。

「不要響,」淑英連忙輕輕地叮囑道。

她們三個人俯著身子、輕手輕腳地走到花園的內門口。翠環輕輕地拉開了門閂,讓兩位小姐進了花園,然後小心地把門掩上。她們還聽見覺新在房裡咳嗽的聲音。

她們走入月洞門,便轉過假山往右邊走去,進了一帶曲折的迴廊。沒有燈光,但是夜晚相當亮。月光在欄杆外假山上面塗抹了幾處。天井裡種了一片杜鵑花,跟著一陣微風在陰暗中搖動。四圍靜得連草動的聲音也彷彿聽得見。一切景物都默默地躺在半明半暗裡,半清晰,半模糊,不像在白晝里那樣地具體了。空氣里充滿了一種細微的但又是醉人的夜的芳香。春夜是柔和的。她們走一步就像在踏入一個夢境,而且是愈進愈深了。她們只顧默默地走著,只顧默默地領略。大家都不說話,好像害怕一發出聲音,就會把夢嚇走一般。

她們走進了竹林,聽見淙淙的水聲,彷彿就流在她們的心上,洗滌著她們的心,把塵垢都洗凈了。竹林中有一條羊腸小路,月光從上面直射下來。天空現在是一碧無際,那些魚鱗似的雲片也不知消散到何處去了。她們踏著石子,走到竹林盡處。一條小溪橫在面前,溪上架了一道木橋,通到對岸去。溪水從旁邊假山縫裡流下來,溪床上雜亂地鋪著一些落葉和石子。

「琴姐,」淑英忽然欣喜地挽著琴的膀子喚道。「你看水多麼清涼。」「嗯,」琴應道,一面驚疑地看淑英。

「我想洗洗頭髮,」淑英低聲說道。

「算了罷,二表妹,時候不早了,水很涼,」琴溫和地阻止道。

「我悶得很,洗洗也好。好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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