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二

覺新回到家裡,芸還坐在他的房裡等候他。琴、淑華和覺民都在這裡談話。芸看見覺新疲倦在走進來,他心裡一驚,馬上關心地問道:「大表哥,枚弟不要緊罷?」

覺新痛苦地搖搖頭,便在活動椅上坐下來。淑華連忙從煨在「五更雞」上的茶壺裡倒了一杯春茶端到他的面前。他喝著茶,又把眼光輪流地在幾個人的臉上盤旋了一會兒,放下杯子,嘆了一口氣,才開始對芸,也對著另外三個人敘述他在周家看見的那些事情,在敘述的時候他並不加解釋。只有說到最後,他才疲乏地、也帶點憤慨地說:「我看枚表弟不會好。至多不過一兩個月。」

「現在只有盼望王雲伯的葯靈驗了,」芸含著眼淚自語似地說,她還想挽回那個飛走了的希望。

沒有人相信芸的話。覺新遲疑一會兒,終於搖搖頭說:「王雲伯的葯也沒有多大用處。他開的方子上不過幾樣普通的止血潤肺的葯。我送他出來的時候,他還偷偷地告訴我,枚表弟的病很難望好,他也只能夠隨便開個方子試試看。他還說,如果早點找他來看,或者還有辦法。」

「這都是大舅一個人的錯,什麼事都是他鬧出來了,」淑華氣憤地說。

「這不止是一個人的錯。制度也有關係。不然大舅怎麼能夠把枚表弟的性命捏在手裡,隨他一個人去處置?」覺民帶點教訓意味地說。

覺新吃驚地瞪了淑華一眼,又看了看覺民。琴聽見覺民的話暗暗地點頭。淑華和芸都不大明白覺民的意思。不過芸也沒有工夫思索別的事情,她的腦子裡已經裝滿了憂愁。

「如果枚表弟病醫不好,那麼周家就從此完結了。看大舅以後還有什麼把戲!虧他活了幾十歲,就這樣糊塗!」淑華越想越氣,覺得不罵幾句,心裡便不痛快。「三妹!」覺新痛苦地叫了一聲。他瞪了淑華一眼,又偷偷看芸。芸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埋著頭用手帕揩眼睛。他便掉回眼光對淑華說:「你少亂說。周家不會完結,表弟妹有喜了。」

「表弟妹有喜了?那才可憐嘞!不論生兒生女,我看,大舅也會照他待蕙表姐、枚表弟那個樣子待他(她)的!」淑華氣憤不堪地辯駁道。

這些話說得太過分了。覺新受不住就賭氣地說:「聽你的口氣,好象你要把大舅打倒才甘心!」他說了又把眼睛掉去看芸,他擔心淑華的話會傷害芸的感情。

淑華噗嗤一笑,並不回答他。琴也微笑了。琴輕輕地喚了一聲:「三表妹,對淑華動動嘴,做了一個姿勢。淑華點點頭,便走到寫字檯前,身子靠著寫字檯的一頭,溫和地望著覺新,先喚了一聲:」大哥。「覺新驚訝地掉過眼睛看她。她接下去說:」我有一件事情跟你商量。我想下半年進學堂讀書。「

「你要進學堂讀書?」覺新睜大眼睛驚愕地問道。

「是的,我已經打定主意了,我就進琴姐讀過的『一女師』。琴姐肯給我幫忙,我不愁考不起,」淑華興奮地答道。她以為她的哥哥不會阻撓她的決心。

覺新略略埋下眼光,思索了一下,但是他的心很亂,他想不出什麼來。他沉吟地說:「我看三爸他們一定不答應。」他不表示他自己的意見。

彷彿一股風吹來一兩片陰雲罩在淑華的臉上。她呆了一下。但是她的嘴邊立刻又浮出笑容。這是哂笑。她帶了一點輕蔑地說:「讓他們去說閑話。我不怕!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何必要管他們答應不答應!」

「不過三爸是家長,你是他的侄女,」覺新沉吟地說。他還在思索,但是依舊想不出什麼來。

淑華有點動氣了。她爭辯地說:「不錯,他是家長,家裡頭許多古怪事情,你說他管到了哪一件?壞事情他管不了,好事情他就要來管。只有你才怕他!我是不怕的。我一定要進學堂讀書。你不答應,還有二哥給我幫忙!」她說完賭氣一衝,就走回到原先的椅子上坐下了。

覺新好象受到了一個意外的打擊,他的臉色變得慘白了。他低下頭不再做聲。覺民慢慢地走到他身邊,正要對他說話,他突然抬起頭來,訴苦地對淑華說:「三妹,你何必生氣。我並沒有說不准你進學堂。無論什麼事總該慢慢商量,慢慢想法。你曉得,對你們的事情,我總是儘力幫忙的。我一心只為著你們好……」

門帘一動,一個女孩的聲音從外面飄進:「太太來了。」綺霞打起門帘,周氏的肥短的身子一搖一晃地走進房來。覺新立刻閉了嘴。房裡的人全站了起來。

「你們在爭些什麼?」周氏帶笑問道。她又對覺新說:「明軒,你才回來?你枚表弟的病怎樣了?」她的眉毛聚攏起來,把臉上的淡淡的笑容驅走了。

覺新把寫字檯前的活動椅讓給周氏。他等周氏坐上,便把枚少爺的病情詳細地告訴了她,又把王雲伯上轎時低聲囑咐的話也說了。

周氏靜靜地聽著,她臉上的暗雲不住地增加,人看得見焦慮憤慨在扭歪她的胖臉。她等到覺新把話說完,才大聲嘆一口氣,帶點怨憤地說:「這也是命。想不到在哥會這樣糊塗!我原說過枚娃子有病應該找醫生看。他總是不肯聽別人的話。他只要稍微明白一點,又何至於鬧出這些事情。枚娃子也很可憐。」

「大姑媽的話不錯。大伯伯也太狠心。我倒覺得枚弟妹可憐,她以後怎麼過日子?」芸同情地說,她的眼圈又紅了。

淑華得到覺新的那幾句答話,她的惱怒也早消散了。這時她聽見芸的話,便帶笑地誇獎道:「芸表姐,你也太好了。人家跟你作對,人還憐恤人家。我就不是這樣的人。」

芸搖搖頭說:「三表妹,你沒有聽見大表哥剛才怎樣說。枚弟妹說的倒是真話。她也是個苦命人。我的處境究竟好多了。那一點小小的恩怨,還記掛它做什麼?」她帶著微笑問周氏:「大姑媽,你說我說得不對不對?」

「不錯,到底是芸姑娘厚道,」周氏點頭答道。她又對淑華說:「三女,你也該向你芸表姐學一學。做人要厚道一點才好。這也是積來世福。」

「哎喲,媽還要說積來世福!」淑華噗嗤地笑道,「我單活這一世,已經惹得人家討厭了,我給大家招來不少麻煩,連媽也受了累。我還敢再活第二世?」

淑華的話掃去了周氏臉上的憂愁,微笑浮了上來。她說:「三女,你倒會說話!一點兒麻煩算得什麼?橫豎她們(她指的是王氏、陳姨太等)就只有那一點兒花樣。我現在也不怕了。我倒覺得應該讓年輕人高興一點。年輕時候興緻不好,上了年紀,脾氣一定很古怪,就象你四嬸那樣。」

淑華暗暗地看看琴和覺民,彼此會意地笑笑。覺民大聲稱讚道:「媽這話很開通。我就贊成媽這個見解。三妹,我們以後索性多給媽招點麻煩罷。在這個公館裡頭招麻煩倒很容易,媽說過媽不怕,我們就不必多擔心。」他說到後面兩句的時候,還對淑華霎了霎眼睛。

「媽真的不怕?我就有一件事情求媽答應我,」淑華連忙高興地接下去說。

「什麼事?什麼事?你又有什麼花樣了?好象你們幾姊妹早就商量好了的,」周氏和藹地插嘴問道,她還以為淑華是說著玩的。

「媽,我下半年要到琴姐讀過的那個學堂去讀書,琴姐答應給我想法子,大哥、二哥都答應給我幫忙。媽,你一定答應的,」淑會帶笑向周氏央求道。

周氏皺了皺眉頭,一時答不出話來,不過她的臉色也沒有多大的改變。淑華的喜悅的表情似乎淡了一點,但是她仍然抱著希望等候周氏的回答。琴趁這個機會開口向周氏進言道:「大舅母,我看讓三表妹進學堂去讀讀書也好。橫豎她在屋裡頭閑著也沒有事情,反而心焦。如今時代究竟不同了,讀點書,也可以長點見識。我們學堂里的先生都還不錯。」

覺民又接下去說:「媽,琴妹的話也很有道理。現在進學堂讀書的女子也不算少。三妹又很有志氣,不讓她讀書,埋沒了也很可惜。」

周氏微微地嘆了一口氣,不過她的臉色還很溫和。她和藹地說:「我也明白你們的意思。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干涉你們。我自己倒沒有話說。我覺得進學堂並沒有什麼不好。譬如你琴姑娘,你進過學堂你就比雖人懂事情。說老實話,我素來就喜歡你。可見你進了學堂也並沒有學壞。」她望著琴好意地微微一笑。「不過我們高家的姑娘從沒有進過學堂。連你們從前在書房裡頭跟著先生讀書,他們也不高興,要在背後說閑話。」她望著淑華誠懇地說:「我自己倒也情願答應你去進學堂。不過我有點擔心,我不曉得他們又會說些什麼話。三爸雖然固執,倒還是個正派人。只有你四爸、四嬸、五爸、五嬸幾個人愛說閑話。五嬸最近稍微好一點。四嬸同陳姨太近來又專門跟我們作對。我真討厭她們那種狼狽為奸的樣子。臉擦得雪白,說起話來總是皮笑肉不笑,真是一臉奸臣相!而且藏了一肚皮的壞心思。」周氏一面說話,一面搖動著頭,她的話說得很急,就象一串珠子接二連三地從嘴裡滾著出來,但是聲音清晰,使聽話的人不會遺漏一個字。她說到最後,不覺咬起牙齒,她的怒氣升上來了。她便側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