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六

這個晚上《夜未央》在法文學校的演出,得到觀眾熱烈的歡迎。散戲以後,覺民一個人回去。他經過那些冷靜的街道走到高公館,大門已經掩上了。他用力推開門走進去。

看門人徐炳垂著頭坐在太師椅上打盹,看見覺民進來,便站起來招呼一聲,還陪笑地說一句:「二少爺,今晚上回來晚了。」覺民不經意地點一個頭,匆匆地往裡面走去。

覺民走上大廳,便聽見三更的鑼聲遠遠地響了。他吹著口哨跨進了拐門,快要走到自己的房門口,忽然看見一個人影從過道里閃出來。他一眼就看出這是覺新。他也不去喚他的哥哥,卻踏上自己門前的石級,預備走進他的房裡去。但是覺新卻叫一聲:「二弟,」就向著他走過來。他只是站在門檻上等候他的哥哥。

鑼聲逐漸地逼近了。永遠是那個使人聽見便起不愉快的感覺的聲音。覺新走上石級,他望著覺民擔心地問了一句:「你現在才回來?」

覺民點了點頭,詫異地看了覺新一眼。

弟兄兩人進了屋裡。覺新帶著一臉的焦慮不安的表情,一進屋便在方桌旁邊一把椅子上坐下。覺民興奮地在房裡踱著,他的腦子裡還現出《夜未央》中那個感情與理智鬥爭的場面。

「你們今天在開會嗎?」覺新用低沉的聲音問道。

覺民驚奇地望著覺新。他記起了這天下午在商業場門口遇見覺新的事,便坦白地答道:「是的。《利群周報》兩周年紀念會。」

覺新睜大了眼睛。覺民的不在意的神氣倒使他的不安增加了。他注意地望著覺民,他似乎想看透覺民的心,要知道這心底究竟隱藏著些什麼。然而他的努力是沒有用的。覺民的心還是一個猜不透的謎。

覺民看見覺新痛苦地望著他,不知道覺新有什麼心事。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便問覺新道:「蕙表姐的靈柩今天下葬了嗎?伯雄沒有再反悔罷?」

「葬了,」覺新點個頭短短地答應著,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以後他的面容又變陰暗了。他努力掙扎出一句話來:「二弟,你不能夠!」

「不能夠!什麼不能夠!」覺民站在覺新的面前,十分驚愕地看他的哥哥。他懷疑他的耳朵聽錯了話。

「你們乾的都是危險事情,」覺新鼓起勇氣答道。他的心跳得很厲害,他的心就在希望與失望的歧路中間徘徊。他等候覺民的回答。

「危險?我從來就沒有想到,」覺民直率地答道。他說的是真話,而且是不費力地說出來的。「危險」兩個字在覺民的耳朵里是很陌生的。

覺民的鎮定反而增加了覺新的煩惱和痛苦,他帶著更大的焦慮說:「你不能夠拿你的性命去冒險。你應當想到去世的爺爺同爹媽。」他知道自己沒有力量阻止覺民,便求助於死去的祖父和父母。

覺民感動地喚一聲:「大哥。」他開始明白覺新的好意的關切。他對這番好意是很感激的,但是他卻覺得這只是他哥哥的過慮。而且在思想上他們中間還有一道牆,他沒法贊成他哥哥的主張和生活態度。他同情地望著覺新,溫和地安慰覺新說:「我並沒有做什麼危險事情,你不必替我擔心。」

「你還說沒有危險?你自己不曉得。我比你年紀大,看得多。即使你們沒有做什麼過分的事,他們也不會放鬆你們的,」覺新帶著更大的驚懼對覺民說。以

後他稍微安靜一點,又用痛苦的聲音哀求地說:「二弟,我求你以後不要再到報社去。你們那樣做法有什麼好處?只會招來壓迫。我們省城裡的情形你也該曉得一點。只要碰到當局不高興,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前幾個月報上還登過吳佩孚槍殺工人的消息。有好些省分都捉過學生,何況我們這個地方。你們男男女女在一起更容易引起人注意……」

「我們不過辦周報,並沒有做別的事情,這是沒有危險的,」覺民看見覺新的痛苦的表情,連忙插嘴道。這次他只說了一半真話,他還隱藏了一半。

「你們自己以為沒有做什麼事,他們卻不是這樣想。況且你們報上時常罵到舊派,得罪人不少。我真擔心隨時都會出事情,」覺新著急地說。

「但是我們做事情也很謹慎,」覺民馬上接下去說。

「你們的謹慎是沒有用的,」覺新越發著急地說,「你們做事情只曉得熱心。什麼社會情形,人情世故你們都不懂。」他把眉毛皺得緊緊的,額上現出幾條皺紋。他的整個臉彷彿蒙上一層憂悉的面紗。他看見覺民的堅定的眼光,知道自己的話並沒有發生效力。他的眼光和臉色變得更加陰暗了。他又對覺民哀求道:「你的思想,你的信仰,我管不到你。不過我求你看在去世的爹媽面上聽我這句話:你雖然剛畢業,還是在求學的時候,我求你不要參加團體活動,不要發表文章。」他連忙加一句:「你要研究是可以的。」

覺民咬著嘴唇,不回答他的哥哥。他暗暗地想:「我什麼都知道,我不見得比你知道得少,但是我不能夠聽你的話。」

覺新沒有得到回答,他很失望。他知道覺民的決心不是輕易可以動搖的。然而他仍舊掙扎地說下去:「我只有你們兩個兄弟。三弟在上海一定加入了革命黨。我常常擔心他會出事。但是我寫信勸他也沒有用處,他不會聽我的話。我也只好由他去碰運氣。現在你也要走他的路了。如果你們兩個都出了事情,你叫我怎麼辦?爹臨死把你們兩個交給我,我如果不能夠好好地保護你們,我將來在九泉之下還有什麼面目去見他老人家?」他的眼淚掉下來,他也不去揩它們,卻只顧說話。他最後苦苦地哀求道:「二弟,只有這一次,你就聽我的話罷,你曉得我全是為你著想。」

覺民彷彿覺得一些悲痛的情感在他的身體內奔騰。他用力壓制它們。他不要讓自己露出一點軟弱。他在跟他自己鬥爭。這鬥爭是相當費力的。但是他居然得到了勝利。他痛苦地、但是依舊堅定地答道:「大哥,我懂得你這番好意。我對你只有感激。但是我不能夠答應你。我要走我自己的路。我當然比你更了解我自己。我們在思想上差得遠,你不會了解我。」

「我們的思想並沒有差多少。我很了解你的思想,就是你不了解我!」覺新有點動氣地辯道。「我也恨舊勢力,我也喜歡新思想。不過現在你們怎麼能夠跟舊勢力作對?雞蛋碰牆壁,你們不過白白犧牲自己。」

「那麼要到什麼時候才有機會呢?倘使大家都袖手旁觀,大家都不肯犧牲?」覺民勉強做到平心靜氣的樣子問道。

「犧牲要看值得值不得。況且現在也輪不到你!」覺新痛苦地叫起來。在這時候電燈廠的汽笛尖銳地、呼痛似地突然響了。

「大哥,你不必這樣擔心。其實我們並沒有什麼行動,更談不到犧牲,」覺民溫和地安慰他的哥哥。他感覺到他們中間逐漸增加的隔膜,這攪亂了他的平靜的心境。他還想說話。但是淑華和翠環從外面匆匆地走進來。把他們的談話打斷了。

「大哥!」淑華驚惶地叫道,好象發生了什麼重大的事情一樣。她急促地說下去:「倩兒不行了!」

「她怎麼樣了?」覺新站起來吃驚地問道。

「大少爺,倩兒話都說不出來了,她翻著白眼,在喘氣。大少爺,請你救救她,」翠環斷斷續續地哀求道,她的眼裡包了一眶淚水。

「四太太說怎樣辦?」覺新皺著眉頭問道。

「四太太看都不肯去看倩兒一眼。她嫌我大驚小怪。她說我們這班賤骨頭,害病不過是為了想偷懶,哪兒就會得死!大少爺,你看四太太還肯想什麼法子?

「翠環氣惱地答道。她的純潔的眼光懇求地望著覺新。

「大哥,你去看看倩兒罷。你看還有什麼法子可想?就讓她這樣死了也可惜。我也要去看她,」淑華慫恿道。

「我那天就應當去看她的。好,我現在同你們一起去,」覺新忽然下了決心地說。

「我去先點個燈來,」翠環興奮地說,淚珠從她的眼角滴了下來。她掉轉身子急急地往外面走。

「我屋裡就有風雨燈,」覺新在後面提醒她道。

翠環又轉回來,走進內房去了。

「翠環倒熱心幫忙別人,」覺民靠在方桌旁邊稱讚了一句。

「嗯?」覺新回過頭看了覺民一眼,也不說什麼。

「我倒覺得她們那種人比我們的長輩還有良心,」淑華泄憤似地答道。

「豈但我們的長輩?」覺民譏諷似地說了半句,但是淑華已經跟著覺新走出去了。

他們走入過道,電燈就熄了。翠環提風雨燈從覺新的屋裡出來,給他們帶路,把他們引到桂堂後面的天井裡。

梧桐和核桃樹的綠葉象大片的烏雲一般厚厚地蓋在他們的頭上。昏暗的燈光從右邊小屋的紙窗中射出來。牆邊和階下安閑地響起了蟋蟀的歌聲。

「到了,大少爺,就在這兒,」翠環帶著緊張的心情低聲說。

覺新點點頭。他沒有說什麼,便跟著翠環走進了那間小屋。這裡只有臭吵,沒有一個人。桌上瓦燈盞里燈草頭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