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三

覺民到了利群周報社,黃存仁和張惠如正在裡面小房間內分看小冊子的校樣。陳遲在外面照料。黃存仁看見覺民,帶笑地說一句:「你來得正好。等一會兒我們還要商量一件事情。」張惠如接著說:「我們下個星期天搬家,你一定要來幫忙啊!」「好,」覺民興奮地回答了他們。他從他們的手裡接過校樣來。他們全看過了。他打算自己再看一遍。方繼舜和張還如也就在這時候進來了。

外面有四五個年輕人來買周報,過了一會兒他們先後走了。黃存仁等到覺民看過校樣交給張還如以後,便提議:「今天早點關門。我們就在這兒開個會罷。免得再跑到別處去。」

大家都贊成黃存仁的意見。於是在一陣忙亂之後鋪板全上好了。兩扇門半掩著。陳遲坐在外面守鋪子。其餘的人就在裡面開會。

「昨天接到重慶的快信,要我們派個人到重慶去商量大會的事情。他們說有很多重要的意見等我們派代表去面談。我昨晚上已經找惠如、繼舜談過了。他們主張我去一趟。好些問題的確應當認真地討論一下。他們那邊力量雄厚些,比較有辦法。可能還有別地方的朋友去。我也願意去。我想至多花三個星期就行了。大家的意見怎樣?」

黃存仁坐在靠里的一個角上,左邊的肘拐壓住那張條桌,他的頭略略向前俯,帶著嚴肅的表情,用低沉的聲音說了上面的話。

方繼舜接著解釋這次商談的重大意義。他鼓動黃存仁去。他還說最好大家商量一下,多帶些意見去。張惠如的發言內容跟方繼舜的差不多。

「我前天看到程鑒冰,她告訴我她剛收到許倩如的信,說廣東搞得轟轟烈烈。她還說,有些人到工廠去子。到重慶去,應當把這個問題好好研究一下。那邊有些工廠,他們考慮這個問題也方便些,」張還如興奮地說。

「這個問題我們上次已經向重慶提過了。這次存仁去一定可以討論出具體的辦法來。我看只有依靠勞動階級,革命才有希望。單靠我們這幾個書生是沒有辦法的!」方繼舜說到後面兩句忽然站起來,他並沒有提高聲音,但是他用手勢加強他的語氣。覺民並不完全了解方繼舜最後兩句話的意義。但是他也不去仔細考慮他們提到的那個問題,因為他相信這幾個朋友,尤其是黃存仁。而且他想自己知道的事情太少,黃存仁從重慶回來一定會帶回更好的、更具體的工作方法和發展計畫。所以他就簡單地講了自己的希望。

黃存仁又講了一下他的看法和他的打算。接著大家你兩句我兩句地發表了一些意見。方繼舜講得最多。眾人都同意他和黃存仁兩人的意見,但是並不把它們寫成文字。這裡所有的意見全由黃存仁口頭向重慶朋友傳達。

他們最後又談到動身的日期。學校放假了,黃存仁沒有別的工作,不過他想參加了周報兩周年慶祝會以後出發。覺民也希望他能夠出席那個慶祝會。然而方繼舜和張惠如弟兄都認為應該早日動身。黃存仁這時也想到可能還有別地的朋友在那邊等候他,便同意早走,決定就在後天動身。

不到兩個鐘頭會就結束了。陳遲從張惠如的嘴裡知道了會議的決定。六個人分兩批散去。陳遲和張惠如弟兄先走。過幾分鐘方繼舜、黃存仁和覺民便鎖上門,走下了樓梯。他們三個人從商業場前門出去。商店全上了鋪板。有幾家半掩著門,一兩個自己人在進出。有幾家店裡送出來洗麻將牌的聲音,有幾家店裡有人在拉胡琴唱京戲。最後一盞大電燈冷清清地照著突然顯得空闊的大門。走出大門,方繼舜給他們打個招呼,就往另一邊走了。覺民陪著黃存仁多走了一段路。

黃存仁同覺民兩個默默地走了半條街,好象感到興趣似地望著路旁幾家小飲食店:抄手、湯圓、小籠蒸牛肉、素麵、甜水麵、醪糟雞蛋……樣樣都有。生意興隆,燈光明亮,人聲嘈雜,顧客笑笑樂樂,進進出出。過了十字路口,他們走進了一條小街,那裡好幾家老店都關了門,熄了燈。月光照亮了大半邊街。

遠遠的一盞街燈倒顯得昏暗了。路是石子鋪的,走起來並不怎麼舒服。他們走得慢,黃存仁忽然側過臉對覺民說:「我長了這麼大,從來沒有離開過省城。」他笑了笑。

「我還不是一樣,」覺民含笑答道。「不過我也應該離開了。」他在黑暗中忽然看見了那張美麗的笑臉,他覺得心裡特別暖和。

「你決定同蘊華一路下去找覺慧嗎?」黃存仁關心地問道。

「還沒有一定。我們正在想辦法,」覺民誠墾地說。

「其實在這兒也可以做點工作,」黃存仁自語似地說,他在想他自己的事情。

「不過在我們那個家裡,問題太多,有時候真叫人沒法住下去,」覺民稍稍改變了語調回答道。他想到了今天家裡的那一場吵鬧。

「我有時也想,你們能夠下去對蘊華也許好一點,」黃存仁同情地說。

「我也是這樣想。我自己是不怕什麼的。在省城住下去,就是蘊華苦一點,」覺民說。

「那麼你們早點到下面去也好,」黃存仁鼓舞地說。

「不過我們兩個人同時走,也有些問題。蘊華很想早走,但是她又不願意把她母親一個人丟在這兒。這就叫我為難了,」覺民皺起眉頭說。

「這的確是個問題,」黃存仁遲疑地說:「我在想鑒冰的事情。」

「鑒冰?你是在說程鑒冰嗎?」覺民順口問道,他仍然在想琴的處境。

「你說還有哪個鑒冰?她真好,你還不曉得!」黃存仁含笑道。「她祖母很頑固,但是又喜歡她。她現在畢業了,家裡好象要給她找婆家,她很著急……」

覺民不等黃存仁說完,便驚訝地打岔說:「怎麼連蘊華也不曉得?」

「大概她還沒有告訴別人。她說她有辦法對付她家庭,」黃存仁略帶興奮了地說。

「我看你很關心她,」覺民忽然高興地說,他覺得自己猜到黃存仁的心事了。

「覺民,我對你說實話……我愛她。她也愛我。我們準備今年結婚。我家裡是沒有問題的。她說她祖母雖然頑固,她也有辦法哄騙到祖母的同意。不過我還有點擔心……」黃存仁說到這裡忽然閉了嘴,加快腳步朝前走了一陣。

覺民正等著聽他以後的話,看見他默默地只顧下著腳步,不知道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事情,忍耐不住,關心地問道:「存仁,怎麼你一下子又不說話了?你究

竟擔心什麼,說出來大家好幫忙嘛。「

黃存仁站住,側過臉對他一笑。他們正站在街燈下面。他看見黃存仁兩眼發光,笑容滿面,他放心了。黃存仁說:「我不過是一句話。其實也用不著我擔心。她說過她為了我也會脫離家庭。我剛才想起了去重慶的事。我今天要把那些意見好好地想一想。明天我要去找船。我還要約鑒冰出來商量一下。所以我有點著急。老實說,我本來打算開過紀念會才走,就是為了鑒冰的緣故。現在我決定了。我今天就告訴你一個人,你現在不要跟別的朋友講。我走後萬一鑒冰有什麼事情,希望你同蘊華多多幫忙。」

「那當然,還用你說!」覺民激動地、誠懇地答道。「你還跟我客氣?你過去幫忙我的地方太多了。你儘管放心罷。」

「你還提過去的事情做什麼?我應當謝謝你。」黃存仁感激地望著覺民微微笑起來。一個過路人從他們旁邊走過,側過頭好奇地看了他們一眼,又繼續向前面走了。黃存仁關心地又問一句:「你同蘊華打算在省城結婚嗎,還是到了下面再說?」他一面說,一面慢慢地往前走。

「我這些天就在想這個問題,」覺民一邊走,一邊沉吟地答道。「阻礙是沒有了。麻煩的就是禮節。我們不想行舊禮,但是她母親那一關又難過。」

「我看就是行舊禮節也不要緊。只要目的達到,應付一下也沒有多大損失,」黃存仁接下去說。他忽然想出一條路來了。

「但是別人又怎樣看我們呢?對舊勢力屈服,讓步……」覺民不同意地辯駁道。

「這不是根本問題。在一些細節上我們哪天不對舊勢力讓步?禮節不禮節是小事情。只要社會制度一改變,別的都會改變的,」黃存仁帶笑地說。

「不過你不曉得我們家裡的禮節多繁,真叫人受不了!」覺民略帶焦慮地說,好象看見琴穿戴鳳冠霞帔讓人從花轎里攙扶出來一樣。

黃存仁點了點頭,說:「你們是官宦人家,禮節多,跟我們中等人家不同。不過我看時代變了,這些禮節也會變的。你們家裡那些人也不能總擺臭架子。我同鑒冰都希望你們早點結婚。」

「我倒想你們一定比我們早,」覺民帶笑答了一句。他覺得剛才的焦慮又漸漸地消失了。他接著點點頭說:「你這個意見也對。我看我們家裡的臭架子也漸漸地在垮下來。這個家並不要多久就會垮的。我還害怕什麼!」

「的確不應當害怕。不過我們做事情也應當謹慎些、沉著些,」黃存仁說。他們已經走到一個丁字路口,覺民應該轉彎走了。黃存仁便站住說:「你要轉彎了。等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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