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二

午飯後,張太太和周氏三妯娌繼續著她們的牌局,覺新坐在旁邊看她們打了兩圈牌,便回到自己的屋裡去休息。琴在淑華的房裡坐了一會兒,覺民來喚她,她便和覺民一道出去。

「今天你要不要到社裡去?」覺民問道,這個「社」字代表著利群周報社。

「我看還是不去好,」琴想了想回答道。她還害怕覺民不明白她的意思,又解釋道:「媽今天心裡有點不痛快。我又找不到借口,我不好走開。」她還鼓舞他道:「你一個人去也好。橫豎你可以代表我。」

「不,我也不想去,今天也沒有什麼要緊事情。不過還有一二十頁小冊子的校樣。我不去,也沒有關係。惠如他們會替我看,」覺民低聲說,他們已經走到覺民的房門口。

「你為什麼又不去了?我在這兒也可以同三表妹、四表妹一起耍,我又可以找大表哥談談,」琴溫柔地說。她又用更低的聲音加上一句:「是不是你害怕我一個人在這兒寂寞?」她親切地對他微微一笑,又說:「不要緊,我還可以給三表妹講書。」

覺民不做聲,好象在想什麼事情。他們已經走進房間了,他忽然對琴說:「我想跟你談談,我們到花園裡頭走走,好不好?」

琴驚訝地看了覺民一眼,含笑地答道:「好。」接著她又關心地問他:「二表哥,你心裡有什麼事情?」

「沒有。我們近來難得兩個人單獨在一起,我想同你走走隨便談談話,」覺民略帶激動地答道,他把他的充滿愛情的眼光投在琴的臉上。

琴用同樣含著深愛的眼光回答他的注視。她低聲說:「我也願意同你單獨在一起。」

兩個人沿著石階走入過道,後來又進了花園的外門。

「我今天正替你擔心,我還害怕你會受到委屈,」琴想起了今天發生的事情,望著覺民微笑道。「想不到你倒那樣鎮靜,」她滿意地說,「你不曉得我當時心跳得多厲害!」

「我曉得,我看見你的臉色,我就曉得。」覺民的臉上也出現了笑容。「我不怕。她們決不敢動我一下。我又沒有做過什麼錯事。不過」他把笑容收起來,想了想再接下去:「如果姑媽也給她們幫忙,事情就有點討厭了,我不願意使你難過。」

「其實你也不必總顧到我。只要你的理由正當,你就應該勇往直前地做去。我是沒有關係的。不管媽對你怎樣,我的心裡就只有你,」琴柔情地安慰覺民道

,她還用感激的眼光看他。

「我曉得,」覺民感動地說。他欣慰地對她笑了笑。他們已經跨過了月洞門,覺民慢慢地身左邊的路上走去。他又說下去:「不過我更關心的是你的事情。我自己什麼也不怕。我只怕會給你帶來麻煩。」

「你會給我帶來麻煩?」琴好意地曬笑道:「沒有的事。這幾年來如果沒有你,我還不曉得我怎樣能過日子。你看,我現在多麼快樂。」這時他們進了山洞,她便把身子靠近覺民,覺民伸出左手將她的右手捏住。她也不把手擺脫,卻輕輕地喚了一聲:「二表哥。」

覺民答應一聲,也低聲問一句:「琴妹,你要說什麼?」

琴遲疑一下,才說出話來:「我有件事情不能夠解決。你已經畢業了,我在省城裡又沒有學堂好進去,我們為什麼不可以早點到外面去呢?在這個地方住下去,我也厭煩了。我近來有點擔心,我們的事情固然不會有問題,不過我們的辦法跟媽同大舅母的希望還差得遠,媽不贊成取消舊禮節,她不贊成你的辦法。我們再在省城裡住下去,我害怕我們的事情有一天會遇到阻礙的。比如,今天如果媽跟你鬧起來,你叫我怎麼辦?」她的聲音里泄露出一點點煩惱來。

他們走出山洞,往梅林那面走去。覺民不但沒有放開琴的手,反而把它捏得更緊。他充滿愛情地看她,她的煩惱刺痛他的心,它還引起他的憂慮。他了解她的話,而且他自己也有同感。但是他覺得最要緊的還是先給她鼓舞。他便說:「琴妹,這是用不著害怕的。你我都是這樣堅決,我們還怕什麼障礙!……」「不過今天的事情更使我」琴還以為覺民沒有聽懂她的話,她又點醒一句。

「琴妹,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要怕,」覺民連忙打岔道:「我相信我們的愛情任何人都破壞不了。」他一直沒有直接回答琴的問題,在他的心裡發生了一場鬥爭。

他們從梅林出來,到了湖濱。湖心亭和曲折的石橋畫圖似地橫在鏡子一般的湖面上。對岸斜坡上一片綠色柳條構成了這幅圖畫的背景,使得一陣綠色的霧在他們的眼前漸漸地升起來。琴微笑地望著覺民,她想用眼光表示她相信他的那句話。但是她的眼光里多少含了一種似新非新的東西,那還是愁煩。覺民被愛、憐惜和同情所鼓動著。他早已放了她的手,現在又捏住它。他的身子也靠近了琴。

「我們到亭子里去,」琴連忙掉轉臉,指著湖心亭低聲對覺民說;那座亭子也被包上一層霧,綠色和灰色漸漸地混合,把橋和亭都染上深灰色,使它們在他們的眼前一步一步地退去。

覺民點點頭,便陪著她慢慢地走上曲折的石橋,往橋中央的亭子走去。

覺民推開門,亭子里兩排雕花格子窗全關著,裡面只有一點灰暗的光。他打開了兩扇窗戶。外面的光線馬上射進來,然而這已是失去光輝的黃昏的光線了。人們站在窗前,好象有一個柔軟的網迎面罩在他們的臉上,令人愉快地觸到他們的臉。水面罩了一層夜幕,繪著濃淡的影子。水緩緩地在動。「二表哥,我想我們還是早點離開省城好,」琴站在覺民的身邊,她側著頭低聲在他的耳邊說:「我固然捨不得媽,不過這樣住下去,我實在有點擔心。」「琴妹,」覺民溫柔地喚道。他掉轉身子,和琴面對面地站著。他熱愛地注視她的臉,他只看見她一對大而亮的眼睛。他坦白地說:「我也是這樣想。我也只想同你到別處去。我看不慣我們家裡那些情形。而且我看見我們這個家一天比一天地往下落,我也有點受不了。……說到我們的事情,媽也很願意把你早點接過來。媽同大哥昨天還跟我談起過。不過他們認為不行舊禮是絕對做不到的。其實我只要答應他們的條件。你早已到我家做媳婦了……」琴不作聲,只是望著他,注意聽他說話。她的臉上漸漸地泛起一道紅霞。他又用堅決的聲音繼續說:「但是要你戴上鳳冠霞帔坐花橋做新娘子,要我插金花披花紅向許多人磕頭,我們是辦不到的。連我們也向舊禮教低了頭,我們還有什麼臉再談改革,談社會主義跟社裡的朋友見面?」

琴忽然痛苦地插嘴低聲說:「我們兩個還是早點到上海去罷,三表弟、二表妹都在那兒等我們。」她的聲音微微地在抖動。她覺得有一個黑影正朝著她的頭壓下來。

「琴妹,你不要難過,」覺民安慰地說。激情突然把他抓住了。他伸出手去,緊緊地捏住她的兩隻手,把它們拉起來。他聲音顫動地說:「這些天來我只希望能夠同你這樣地在一起,便是過一刻鐘也好。這個時候我才覺得你真正是我的。」

琴覺得那個黑影突然被趕走了。她有一點害羞,不過她還勇敢地、柔情地對他表白:「二表哥,我的心裡就只有你。我永遠是你的。我只希望永遠同你在一起做那些工作。」

「那麼,我們準備著,總有一天我們會離開這兒的,」覺民忽然露出喜色地說。他放了她的手,走近一步,側著身子,他差不多要把下面的鼓勵的話印到她的額角上去:「琴妹,你難道你忘記了前年的事情?那次連爺爺都拗不過我。我為什麼還要害怕他們?我相信無論什麼障礙我們都可以打破,只要我們堅持自己的立場。」

「對羅,對羅!」琴忽然高興地說。「二表哥,虧得你開導我。你真好,你對我太好了。」她看見他把身子挨近,便讓她的身子偎在他的左邊。她拉著他的手,帶著愛嬌地說:「你看,月亮出來了。」

他們靠在窗前,兩個頭緊緊地靠在一起,兩對眼睛都望著水上的景物。覺民把左手伸出去,摟著琴的腰。琴慢慢地把他的那隻手捏住。月亮已升起了。他們在這裡看不見月亮,卻看見了它的清輝。假山、房屋、樹叢、靜靜地隱在兩邊,只露出濃黑的影子。一點一點的燈光象稀少的星子似地嵌在它們中間。水底也有一個較小的天幕,幕上也繪著模糊的山影、樹影,也還點出了發亮的星子。「這些樹,這些假山,這些房屋,我們不曉得還能夠看到多少次,」琴指著她的眼睛所能見到的那些景物,象在看夢中的圖畫似的,溫柔地對覺民說。她又把眼睛掉去看他。她感到了莫大的幸福,不過裡面還夾雜了一點點惆悵。覺民把她的腰抱得更緊一點,在她的耳邊說:「有一天我們會離開它們,我們會離開這兒的一切。我們兩個人永遠在一起。我們可以自由地做我們想做的事情。我要用儘力量使你幸福,使你永遠微笑。……」

「不,我們的事業比我更要緊,」琴笑著插嘴道。「你應該先顧到事業。」

「我偏偏要說先顧到你,」覺民故意堅持地說,還帶一點執拗的、調皮的情人的神氣,不過話卻是很悅耳的私語。他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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