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

晚上芸回家去了。這個少女不象她的亡故的堂姐,在憂愁的時候她會暢快地掉下眼淚,眼睛裡會充滿陰影,但是在歡樂的時候她也可以忘記一切,真心地歡笑。對於她究竟是將來的日子比過去的日子多,將來的未知的幸福當然比她過去看見別人所遭遇到的不幸更大。她自己並不是在愁苦中生長的。她過的是和平的日子。

芸在她自己的家裡,也感到寂寞,因此她常常想到她的去世的堂姐。不過這樣的思念並沒有在她的心上劃開一條不可治癒的傷口,她還可以平靜地安排她的生活。她有她自己的單獨房間。她可以在房裡看書寫字。有時她也去陪祖母、伯母、母親談話。她有充分的時間看書。她喜歡讀唐人的詩和西洋小說的譯本,翻譯小說是琴和覺新介紹給她看的。覺新購買了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說部叢書》的頭兩集。那兩百種三十二開本的書就放在他的書房裡一個新制的白木製架上。芸依著次序向他借閱,已經讀過三十幾分鐘了。她自然不能完全了解那些生活,但是她對它們也感到興趣,而且這興趣是和了解同時增加的。這些書里描寫的不過是一些男女的悲歡離合的故事。那些人跟她似乎離得很均勻,又似乎離得很近。風俗習慣於她是陌生而奇特的,但是那些跳動的心卻又是她所能了解,所能同情的。那無數的人的遭遇給她帶來一些夢景,甚至一個新的天地。這個新天地同光輝的太陽,溫和的微風,放射清輝的明月,在藍空閃爍的星群,唱歌的小鳥,發出清香的鮮花,含笑的年輕的臉,這些都使她的心快樂,而且使她充滿對將來的信仰。

在自己的家裡,芸有時也許會感到輕微的寂寞;在高家她卻不覺得孤獨了。在高家她有時也落過眼淚,但是她覺得她的心跟幾顆同樣的年輕的心在一起,同時悲哭,也同時歡笑,而且她可以對著這些年輕的心暢快地吐露她的胸懷。

她喜歡她在高家過的那些日子,從不肯放過到高家去玩的機會。只要覺新、淑華們差人來邀請她,她總是立刻答應,她的母親也不會阻止她。不過因為家裡有祖母的緣故(有時是祖母派人接她回去),她去高家就不便多在那裡留宿。她每次告辭上轎時總覺得十分依戀。

這次芸在高家只住了一晚,周老太太就派周貴來接她回去了。她坐上了轎子,眼前還現著琴和淑華的笑臉,轎子走過天井,她的耳邊還響著她們的聲音。但是轎子走過大廳,出了二門和大門,進到清靜的街中了。

轎子里只有陰暗和靜寂。芸的心裡卻充滿了溫暖。她彷彿還是同她們在一起,在花園中談笑似地。轎子過了兩條街,在一個街口,她聽見鑼聲了。鑼聲從另一條橫街傳來,自遠而近,又漸漸地遠去,因為她的轎子是一直往前走的。

鑼聲在她生活里,和在城內無數居民的生活里一樣,是極其平常的。這是很熟習的聲音。然而這一次鑼聲卻似乎突然打在她的心上,把她的思路打斷了。

她還有時間來整理她的思緒。它們漸漸地集中在另一件事情、另一張面龐上。那是蕙,她的去世的堂姐。蕙今天借卜南失對她談過話。

這始終是一個疑問。寫在紙上的分明是她的堂姐的話。她們(尤其是她的二表哥)卻說這不是真實的,只是一種什麼下意識作用。她不了解這個新名詞,不過她相信她的表哥們不會對她說假話。困難的只是她自己不能夠把兩件事情同時解釋清楚。所以她仍然懷疑,仍然在思索。漸漸地蕙的思念就佔據了她的整個腦子。

轎夫走的大半是冷靜的街。兩旁都是公館,它們全關著大門,只有一些年代久遠的老樹從垣牆裡伸出它們的枝葉,在陰暗裡變成了一簇簇的黑影。周貴打著燈籠走在前面,轎夫跟著燈籠的一團紅光走路。後面還有一乘別人的轎子,和一個系在前面轎桿上的小燈籠,和兩個慢慢走著的轎夫。

一切都是單調和凄涼。芸在轎子里終於被鬱悶抓住了。她想著,想著,愈想覺得心裡難受。

但是不久轎子便進了周家的大門。芸在大廳上走下轎來,她先到祖母那裡去請安。

周老太太正在房裡同芸的伯母(陳氏)和母親(徐氏)談話,看見芸進來,她的起皺的臉上露出了喜色。芸向三位長輩一一地請了安,打算回到自己的房裡去,周老太太卻挽留地說:「芸兒,你不要走,你也在這兒坐坐。」她又側頭吩咐婢女翠鳳道:「翠鳳,你給二小姐搬個凳子過來。」

周老太太要翠鳳把凳子搬到她的旁邊。凳子放好以後,她便叫芸坐下。芸只得留在這裡。

「你們今天耍得好不好?」周老太太含笑問道。

「很好,大表哥也在家,沒有出去,」芸陪笑道。

「聽說大表哥不大舒服,今天好了嗎??周老太太又問道,她自己還解釋地加一名句:」他這兩天也太累了,真難為他。「

「他好了。他要我替他向婆、向大媽、向媽請安,」芸答道。她對周老太太講話態度很自然。她只有在她的伯父周伯濤的面前才感覺到拘束。

「我想過兩天請大少爺到我們這兒吃頓飯,酬勞酬勞他,我們也把他麻煩得太多,」周老太太掉頭對陳氏、徐氏說。

「媽說的是,」陳氏、徐氏齊聲答道。不過陳氏多說一句:「那麼請媽定個日子。」

「好,等我想想看,」周老太太沉吟道,「再過兩天,等他身體復原了,也好。」

「是,」陳氏應道。

翠鳳依舊捧著水煙袋站在周老太太身邊裝煙,周老太太接連地吸了幾袋水煙。房裡沒有人說話,聽見煙袋裡不的響聲。

「不要了,你給我倒杯熱茶來,」周老太太吩咐翠鳳道。翠鳳答應一聲便捧著煙袋走開了。

「大少爺人倒很不錯,」周老太太忽然稱讚了一句,她還是在想覺新的事情。但是她馬上又接下去說:「不過偏是他的運氣最不好。天意真難測。為什麼好人就沒有好報?連一個海兒也不給他留下來??她說到這裡不覺嘆了一口氣。

「人事也真難料。不過大少爺年輕還輕,將來一定還有好日子,」陳氏接下去說。

「嫂嫂這話倒是不錯。大少爺喪服一滿便可以續弦了,」徐氏附和地說。

「媽,聽說大表哥跟過去的大表嫂感情太好,他不肯續弦,」芸插嘴道。

「這不過是一句話。我看以後多經人勸勸,他也就會答應的。好多人都是這樣。……」陳氏覺得芸究竟是一個小孩子,知道的事情太少,她略帶曬笑地駁道。

「我看大表哥不是那種人,」芸替覺新辯護道。

連周老太太和黎氏也都微微地笑起來。周老太太對芸說:「芸兒,你太年輕,這些事情你不曉得。你姑娘家也不好談這些事。」她說了,又害怕會使芸掃興,使換過語調和藹地問道:「你今天在你大表哥那兒怎樣耍的?你琴姐也在那兒,你們打牌嗎?」

「我們不打牌,我們請卜南失……」芸答道。

「請什麼?我不明白,」周老太太不等芸說完話,便驚奇地插嘴問道。

「卜南失……」芸打算給她的祖母解釋卜地失是什麼東西,但是她忽然發覺自己沒有能力說得清楚,使含糊地說:「大表哥他們喊它做卜南失。大表哥按著它,三表妹說話,他們把姐姐請來了。我還跟姐姐講過話。」

周老太太和陳氏、徐氏彷彿受到了一個大的震動。她們也不去研究卜南失是什麼樣的東西。在她們的腦子裡盤旋的是蕙被請來跟芸講話的事情。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有點不明白,你快些對我說」周老太太望著芸,迫切地問道。

「芸姑娘,你跟你姐姐講了些什麼話?你都告訴我,」陳氏兩眼含淚對芸哀求道,母親的心又因為思念痛起來了。

芸感動地把這天下午的事情對她們詳細敘述了。她並不曾隱瞞一句。她的話使她自己痛苦,也使她的三位長輩掉淚。

徐氏最先止了悲,便用話來安慰周老太太和陳氏。漸漸地周老太太也止了淚。只有陳氏還埋著頭不住地揩眼睛。周老太太又想了一想,便說道:「怎麼她好象都看見了一樣。她也曉得枚娃子的事情。她說什麼,『前途渺茫,早救自己。』(周老太太說的這八個字是一字一字地說出來的)好這兩句話有點意思。救自己。在這種時候倒是應該先救自己(周老太太略略點一個頭,她忽然覺得毛骨竦然了)。她怎麼不早來說?她去世也有大半年了。可憐她的靈柩還冷清清地停在蓮花庵裡頭,也沒有人照管。我屢次喊大兒去催姑少爺,他總說姑少爺有道理。唉……我覺得我簡直對不起蕙兒……」她的聲音有點嘶啞,彷彿悲憤堵賽了她的咽喉。

芸在敘述的時候也掉下幾滴眼淚。她的三位長輩的悲痛更使她感動,使她痛苦,還使她悔恨。她想:「當初如果想一點辦法,何至於今天在這兒垂淚。」她聽見祖母的話,懷著一種交織著驚愕和痛苦的感情望著祖母,她又想:「當初你們如果明白點,姐姐何至於死得這樣不明不白?」

「婆,你相信這些話嗎?」芸忽然問道,她這時的感情是相當複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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