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

傍晚,眾人聚在聽雨軒里,安排飯桌和座位。周氏和覺新都還沒有來,翠環划了船出去接周氏。

白日的光線剛剛淡盡,月亮已經升起。開井裡還是相當亮。游郎上朱紅漆的字欄杆前站著淑華和覺民,他們談了一些閑話,又走進長方形的廳子裡面去了。廳子里正中懸垂的煤油大掛燈燃了起來,燈光透過玻璃門往外四射。在屋角長條桌上還燃著兩盞明角燈。

琴和芸在安放象牙筷和銀制的酒杯碟子,綺霞和枚在搬椅凳,覺民連忙過去給他們幫忙。

「芸表姐,你也動手?」淑華進屋來詫異地說。她走過去搶芸手裡的懷筷。

「你自己跑出去耍去了,芸表姐才動手的。我從沒有見過主人袖手旁觀反而讓客人動手的道理!我們都是客人,」琴一面做事,一面含笑抱怨淑華道。

「二哥喊我出去的,我們就沒有耍過,」淑華理直氣壯地說。「況且琴姐你不算是客人,你是我們一家的。」她自己忍不住噗嗤笑了。

「呸,」琴啐了淑華一口,她又吩咐淑貞說:「四表妹,你看她總是欺負我,你還不來幫我敲她一頓。」

淑貞正幫忙琴把瓜子、杏仁放在兩格的銀碟子里,聽見這句話便抬起頭親密地笑答道:「琴姐,讓她說去,你不要理她。」

琴故意稱讚淑貞道:「究竟還是四表妹乘,四表妹懂道理。三表妹,你再說,我就不理你了。」

「真滑稽,難道我這麼大還要人說我乖?」淑華笑道。她說得眾人都笑了。

「我不跟你一般見識,」琴故意賭氣說。她們已經把杯筷擺好了,她便離開桌子,向淑華走去。

淑華看見琴走過來連忙跑開。她剛剛跑過覺民身邊,覺民輕輕地捏住了她的辮子,他對琴說:「琴妹,我給你捉住了。」

「二哥,你幫琴姐,我不答應,」淑華也不掙開,卻帶笑對覺民抗議道。

「二表哥,你放開她罷。哪個要捉她?我不過嚇嚇她罷了,」琴笑道。

「三妹,這幾天我太『慣使』你,你也學會鬥嘴了。你看四弟嘴那樣滑有什麼好處?你不是也討厭他嗎?」覺民放下淑華的辮子,拉著她的一隻手,半勸告、半開玩笑地說。

「啊喲,剛剛對人家好一點,就說起什麼『慣使』來了。這樣愛討便宜,真不害羞!當著這許多人給琴姐幫忙,臉皮真厚!」淑華知道她的哥哥現在喜歡她,便放縱地說,而且伸起手指在他的臉頰上划了兩下。

覺民把嘴放在她的耳邊,說了兩三句話,淑華點了點頭。

女傭黃媽走進屋裡來,問覺民道:「二少爺,現在端菜出來嗎?」

「你先把冷盆端上來。菜等一陣下鍋,太太、大少爺都還沒有來,」覺民吩咐道。

黃媽答應一聲「是」,正要走出,覺民又說一句:「黃媽,酒燙好了,也先拿出來。」黃媽又答應一聲,便走出去了。

淑華走到琴的身邊,琴正在跟芸講話,淑貞在旁邊聽著。琴講完一段話,看見淑華便笑問道:「怎麼你又回來了?你不是怕我敲你嗎?」

「二哥已經替你陪了罪,我現在饒你了,」淑華正經地說。

琴伸起手在淑華的頭上輕輕地敲了一下,又氣又笑地說:「這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還有嘞,我替你說出來: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淑華調皮地笑道。

「三表妹,你倒有自知之明,」琴也忍不住笑了。

「琴姐,你要明白,我剛才是在讓你,是看了二哥的情面。你再說,我就不讓了,」淑華繼續向琴進攻,她對爭辯的事情感到大的興趣。

「好妹妹,不要再說了。就算我說不過你,好不好?」琴親熱地拉起淑華的手說。

「琴姐,你還跟我客氣?現在大家在一起,正該說說笑笑,」淑華親密地望著琴答道。「現在不說笑,將來不曉得哪天大家分散了,要說笑也沒有人來聽你。」淑華的聲音里並沒有一點感傷的調子。

琴微微皺一下眉頭,她惆悵地說:「你為什麼說這種話?現在大家都在一起高高興興的。」

淑貞坐在紫檀木圓桌旁邊一把椅子上,插嘴道:「二姐在上海不曉得現在在做什麼事情……」

「坐電車,看房子走路,」淑華衝口答道。

「這倒有趣味,二表姐的信寫得真有意思,」芸稱讚道,她的圓圓的粉臉上現出了兩個酒窩。她想起了淑英從上海寄給她的信。

「他們現在會不會想到我們在這兒吃酒?」淑貞懷念地說。

「他們怎麼會想得到?路隔了這麼遠?」淑華順口答道,她的話殘酷地打破了淑貞的夢景。

黃媽用一個籃子把四樣冷盆提了進來:是涼拌蜇皮,椒麻雞,火腿,皮蛋。淑華和覺民把它們擺到桌上去。

「二姐不曉得什麼時候回來?」淑貞的寂寞的心被懷念折磨著,她痛苦地低聲說,她彷彿懷著一個難解的問題,希望別人給她一個答案。

眾人不作聲,這句軟弱無力的話象一陣風吹散了他們臉上的微笑。連心直口快的淑華也被這平日之寡言的女孩問呆了。琴關切地注視著淑貞的瘦臉,她安慰似地低聲說:「她總有一天會回來的。」她心裡知道她說的不是真話。

淑華不知道琴的心思,她以為只有她才明白這件事情,她開口了:「回來?二姐決不會回來!三爸肯讓她回來?不打死她,也要趕她出去。」

「三伯伯就這樣狠心?」淑貞恐懼地說,她差不多要哭了。

「你不信,你看罷,」淑華生氣地說,她沒有注意淑貞的聲音和表情。

「三表妹,你不要嚇她,你看也要哭出來了,」琴憐惜地庇護著淑貞。

「不會這樣!不會這樣!淑貞搖著頭賭氣似地說。

「做父親不狠心的你見過幾個?你想二姐為什麼要走?你想蕙表姐是怎樣死的?」淑華爭吵似地大聲說,她彷彿要把一肚皮的悶氣全吐出來。

琴瞅了淑華一眼。枚少爺埋下了頭。芸也紅了臉。覺民走到淑華身邊,把手搭在她的肩頭,溫和地說:

「三妹,你不要專說這種話。將來的事情哪個曉得?二姐可以回來,三哥也可以回來。社會天天在進步。三爸」他剛說到這兩個字,忽然機警地說:「媽來了,不要再講這種事情。」他看見翠環提著一盞風雨燈,從山石和芭蕉後面轉了出來。

眾人的視線全往門外看去。周氏搖晃著她那個相當胖的身體有點吃力地向石階起來,在她後面緊緊跟著瘦長身材的張氏,張氏的腳是放過的,比周氏的腳大一點,走起路來容易些。

「三嬸也來了,」淑華詫異地說。

周氏和張氏進了屋裡,覺新也來了。周氏含笑地說:「我把三嬸給你們請來了。」

「好得很,三舅母很少跟我們在一起耍過。不過我們不大懂規矩,三舅母不要見怪才好,」琴介面歡迎地說。

「琴姑娘,你怎麼這樣客氣?我只怕我們長一輩的人攪在你們中間會打斷你們姊妹的興緻,」張氏謙虛地笑道。

「明明是三舅母客氣,三舅母反倒說我客氣!三舅母肯來,我們是求之不得的,大舅母,三舅母,你們請坐罷,」琴陪笑道。

「三嬸,今天是媽請客,你要多吃酒,」淑華插嘴說。

覺新吩咐綺霞道:「綺霞,你去喊黃媽把酒燙好拿來。」綺霞答應一聲連忙走出去了。

「三弟妹,不要客氣了,請坐下罷。芸姑娘,琴姑娘,你們也都請坐,」周氏讓道。眾人還謙讓一番,後來才坐定了。

周氏嗑著瓜子跟張氏講了兩句話,她看見眾人都現出拘束的樣子,便鼓舞地說:「今天我們只算是『扮姑姑筵,大家不要顧什麼長輩幼輩,要隨便一點才好。太拘束了,反而沒有意思。」

「是啊,我也覺得要隨便一點才好,」張氏附和地說。她又對淑華說道:「三姑娘,你平日興緻最好,愛說愛笑,今天不要因為我同你媽在這兒就顯得拘束了。其實我們也喜歡熱鬧的。」

「我們吃菜罷,」周氏拿起筷子向眾人讓道。

「大家看,還是大舅母客氣,」琴抿嘴笑道。

「大哥,我還怕你不來了,你吃過飯嗎?」淑華帶笑問道。

「飯吃完了,我才走的。我還跟那個姓李的佃客吃了兩杯酒。他們還沒有散。三爸還在跟他們講今年收租的事情。我打起媽的招牌,又說要陪枚表弟,才走出來了,」覺新紅著臉興奮地說;他回過頭向門外叫了一聲:「酒!」

綺霞和黃媽兩人拿了酒壺進來。黃媽對翠環說:「翠大姐,你們兩個斟酒。我去端菜。」翠環答應一聲從黃媽的手裡接過了酒壺,拿著它和綺霞一同到席前去。

周氏看見酒來,便帶笑對琴說:「琴姑娘,你說得有理。現在就先罰我吃杯酒。過後我還要跟你猜拳。」她把面前的酒杯端起來喝了一大口酒。眾人都跟著她把酒杯放到唇邊。

黃媽端了第一道菜來,就留在這裡。第二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