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

兩隻船從柳樹下划出去,象一把利剪剪開了水中的天幕。槳打下去,水面立刻現出波紋,水在流動,同時發出單調的、低微的笑聲。槳不住地在水面劃紋路,笑聲一個一個地浮起來,又接連地落下去碎了。岸邊樹上送出清脆的鳥聲,幾種不同的鳥競賽似地唱著它們的最美麗的歌曲。兩隻翠鳥忽地從柳樹間飛出,掠過水麵往另一個樹叢中去了。它們的美麗的羽毛帶走了眾人的眼光。

船篷遮住了頭上的陽光,但是並沒有遮住眾人的視線。溫暖的春風吹散了他們心上的暗影。眼前是光明,是自由的空氣,是充滿豐富生命的草木。還有那悅耳的鳥聲,水聲,風聲,樹聲。

兩隻船先後從圓拱橋下面流出去。後面的一隻(覺新劃的那隻)不久就追上了前面的,然後兩隻船並排地緩緩前進。在覺新的船上的人還有覺民和枚少爺,綺霞坐在船尾。另一隻船上坐的是芸、琴、淑貞、淑華和翠環;淑華坐在船頭,翠環在船尾搖槳。

「你們這兒真好,我真羨慕你們,」枚少爺的蒼白臉上忽然露出苦笑來,他帶著渴慕地嘆息道。

「這有什麼值得羨慕,我們也看厭了,」覺民順口答道,他並不了解枚少爺的心情。

「枚表弟,你高興,隨時可以來耍。你天天來,我們都歡迎,」覺新同情地說,他覺得自己更了解這個不幸的年輕人。

枚少爺搖搖頭,神情沮喪地說:「爹不見得會答應。今天要不是大表哥帶我來,爹也不會放我出門。」

「為什麼不許你出門呢?我們倒以為你自己愛關在家裡,」覺民詫異地說。

「爹也是為著我好。他說我身體弱,最好在家裡多多將息。去年爹本來說過要我到你們這兒搭館讀書,後來他看見我身體不好,也不提了,」枚少爺沒精打采地解釋道。

覺民聽見這幾句,覺得這不應該是十七歲的青年說的話,因此他不大滿意。但是他也並不辯駁,卻再問道:

「大舅為什麼不請個醫生給你看看病?」

枚少爺一時答不出來,他的臉上起泛紅色,過了片刻,他才囁嚅地說:「其實我也沒有什麼病。爹說靜養一兩年便可以養好。」

「你已經靜養了一年多了,現在應該好一點罷,」覺民故意諷刺地說。他暗中責備這個年輕人執迷不悟。

枚停了一下,才搭訕地說:「我覺得已經好了一點。」

覺新害怕覺民還要用話來窘枚少爺,連忙打岔道:「枚表弟,你來劃,好不好?」

「我不會,大表哥,你劃好了,」枚少爺搖搖頭答道。

「那麼,二弟,你來劃罷,我不划了,」覺新對覺民說,他慢地站起來。

在另一隻船上,那些少女看見覺民跟覺新交換座位,淑華嘴快,便笑道:「大哥,你怎麼就不划了?我正要同你比賽哪個劃得快啊!」

「那很容易,你同我比賽好了,」覺民剛剛坐下來,拿起槳挑戰地說。

「我不同你比,你劃得跟四弟一樣,就好象在充軍!」淑華逃避地帶笑說。眾人都笑了。

「你明明比不過我,你同我比,你只有輸!」覺民故意激勵淑華道。

「我不信!我就同你比比看,你不要以為我是好欺負的,一嚇就可以嚇倒!」淑華不服氣,昂著頭答道。她馬上用力動起槳來,把船划到前面去了。

「好,這才象我的妹妹,」覺民拍掌稱讚道。他並不想追趕她的船,慢慢地動著槳。

「二少爺,你不去追趕三小姐?」綺霞在船尾問道。

「二弟,不要追,還是慢慢地劃有意思,」覺新對覺民說。

淑華划了好一陣,看見覺民沒有追上來,覺得有點吃力,汗珠已從額上沁出,兩隻手上都起了小泡,她便停下槳,大聲朝後面那隻船說:「二哥,你輸了!你不敢追上來!」

後面船上響起了覺民的應聲,但是淑華聽不清楚。前面,一邊是水閣,一邊是峻峭的石壁,再過去便是湖心亭和曲橋的影子。「三小姐,我們把船靠在水閣那面罷,」翠環說。淑華沒有答話,她在注意覺民的船。正在跟芸談話的琴忽然順口答應出一個「好」字。翠環把船撥到水閣跟前,靠在水閣的窗下。那一帶是種荷花的地方,到夏天荷花開放的時候,從水閣里望出去,水面全是粉紅色的花和綠色的荷葉。

覺民聽見淑華的得意的叫喚,他忽然起了興,向綺霞吩咐一句:「綺霞,你也用點力,我們現在追上去。」他自己也起勁地划起槳來。

兩支槳配合得很好,兩個人都高興地劃著。覺民也不注意覺新和枚少爺在講些什麼話(他們的聲音很低),他滿意地仰起頭隨意看眼前的景物。他的船很快地就流到了水閣旁邊。

「二哥,你才來,我已經等了好久了,」淑華得意地嘲笑道。

「這不算,我們現在才開始比賽,」覺民帶笑地搖頭說。他還催促她:「你快劃啊!停在這兒做什麼?等一會兒輸了不要怪我。」

「不行,你在賴,」淑華笑著不依道。「你停下來,我不同你比了。」

「你不比,我要同你比,我在釣台那邊等你,」覺民忍住笑故意激她道。他立刻划起船走了。

「琴姐,你看二哥在欺負我!他說話不算數,你應該教訓他一頓,」淑華看見覺民把船划走,沒有辦法,便向琴報復道。

琴紅了臉,含笑分辨道:「三表妹,這跟我有什麼相干?你怎麼又扯到我身上來?」

「因為二哥只聽你的話,你不教訓他,哪個教訓他?」淑華辯道。

「呸,」琴紅著臉啐道,「你越扯越遠了。等一會兒看我撕你的嘴!」

「琴姐,你真的要撕我的嘴?」淑華故意戲謔地問道。

「芸妹,你看,她年紀這樣大了,還是嬉皮笑臉的。對她罵也不是,打也不是,我真不知道要怎樣教訓她才好,」琴故意不理淑華,卻含笑對芸說。

芸忍不住抿著嘴笑起來。翠環和淑貞也都笑了。

「芸表姐,你不要聽她的話,你要上當的,」淑華自己也笑了,她搶先分辨道,「你看她口氣好大,二哥還不敢對我說這種話。」她看見琴裝做沒有聽見的樣子,只把眼光掉向石壁那面望去,更加得意地對著琴說:「琴姐,我真的要請你教訓教訓我。我知道我太不懂規矩了。」

「我不配教訓你,」琴故意做出氣惱的樣子答道。

淑華知道琴不會對她生氣,便做也乞憐的樣子喚琴道:「琴姐,我的親姐姐,好姐姐,頂好頂好的姐姐……」

琴噗嗤地笑了,回過頭來說一句:「喊得好親熱。」

眾人也都笑了。淑華卻忍住笑繼續說道:「妹子不會說話,得罪了姐姐,請姐姐不要見怪,輕輕打幾下。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琴小姐,你看我們三小姐說得多可憐,你饒她這回罷,」翠環在船尾帶笑地替淑華求情道。

「好,這回饒了,下回定要重重處罰,」琴故意這樣吩咐道。

「是,」淑華恭恭敬敬地答應著,過後卻低聲自語道:「這回饒了,下回當然不會罰的。」她又把眾人惹笑了。

「三丫頭,虧你一天到晚這樣高興,怪不得你長得胖胖的,你看四表妹倒瘦了,」琴一面責備淑華,一面想起旁邊那個說話很少的淑貞,她關心地看了淑貞一眼:臉色的蒼白被脂粉掩蓋了,但是眼眶、臉頰和嘴唇都顯得很憔悴。

芸沒有注意到淑貞,她的思想集中在淑華的身上,她附和著琴說:「是呀,三表妹一天到晚這樣高興,真難得。我們有時候想多笑幾聲也打不起精神。不曉得三表妹有什麼好辦法?我真想學學。

「有人恭維我是個樂天派,有人批評我沒有一點小姐規矩,有人罵我是個冒失鬼。我自己覺得我就是一個這樣的人:氣也氣我不死,嚇也嚇我不倒!」淑華自負地答道。她接著便吩咐翠環:「翠環,你快劃,我們要走了。」她把船往湖心撥去。翠環答應一聲,也划起槳來。

「真能做到這樣,倒值得人佩服。不要全是吹牛,那就糟了,」琴激勵地說。

「琴姐,你不相信,你等著看罷,」淑華一面搖槳一面答道。

「三表妹,不是我當面恭維人,我覺得你這性情真值得人欽佩,我們都不及你,」芸羨慕地說,她忽然想起:要是她的蕙姐也有這種性情,一定不會得到那樣悲慘的結局。於是惆悵浮上了她的心頭。

「三表妹的性情的確不錯,所以二表哥近來很喜歡她。不過三表妹,你為什麼不好好地讀點書?這真可惜。其實你應該學學二表妹,那才有出息,」琴正色地說道。

「琴姐,告訴你,我就有點懶脾氣,而且害怕拘束。我又沒有『長性』。說讀書,讀來讀去總不見讀好,又不曉得要讀到何年何月才有用處,自己沒有耐性才又丟掉了,」淑華坦白地解釋道。

「這種脾氣應該改掉。象你這樣的人更應該為將來著想。沒有知識,單有勇氣,是不好的,」琴關心地勸告道。

「可是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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