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

第二天下午琴果然來了。淑華便借用繼母周氏的名義差人抬著空轎子到周家去「接芸小姐來耍」。

芸坐著周氏的轎子來了。轎子一到堂屋門口,琴和淑華姊妹,還有綺霞、翠環都站在那裡迎接,芸走出轎子,她們馬上把她擁進堂屋去。芸和琴、淑華、淑貞見了禮。綺霞、翠環都給芸請了安,芸也一一答禮。芸的少女的圓臉上依舊帶著天真的表情,臉上脂粉均勻,腦後垂著一根鬆鬆的大辮子,

「你們都好,」芸欣喜地笑道。她又對那個修眉大眼、女學生裝束的琴說:「琴姐,好久沒有見到你了。你怎麼不到我家裡來看我?」

「我家裡有許多事情,媽都要我做。我又要讀點書,又跟著二表哥讀英文。所以連大舅母這兒也不常來,」琴抱歉似地解釋道,她的鵝蛋臉上現出了愉快的微笑。

眾人又把芸擁進周氏的房裡。周氏正在房裡等候她們。芸向周氏請了安,周氏讓芸坐下。起初全是周氏跟芸談話,她向芸問起一些周家的事情。她一面說話,一面搖擺著她的豐滿的大臉。

周氏談起枚少爺的親事,淑華忽然忍不住插嘴說:「芸表姐,聽說你的弟媳婦年紀比你還要大。」

「比我大三歲,二十一歲了,不過是下半年生的,」芸埋下頭低聲答道。

周氏瞪了淑華一眼,有點怪淑華多嘴。淑華卻一點也不在乎。她還說:「我始終不明白大舅為什麼這樣頑固」

周氏把眉頭一皺,責備地打斷淑華的話道:「三女,你說話小心點。你怎麼罵起大舅來了?幸好都是自家人,芸姑娘聽見不會見怪的。」

「大姑媽,不要緊,三表妹是無意中說出來的,」芸抬起頭客氣地陪笑道。

淑華微微一笑,她不大在意地說:「人家是無心說出來的,媽倒認真了。不過我總有點替枚表弟不甘心。」

「枚弟自己倒好象不在乎。大伯伯說什麼好,就什麼好。他本來就是那種脾氣,」芸接下去說:「他每天愁眉苦臉的,沒有看見他笑過。他不是躲在屋裡看書,便是一個人在窗下走來走去,口裡念著什麼,好象一個人在說話。」

「枚表弟真沒有出息!假若是我,我一定不答應這門親事!」淑華氣憤地說。

「三表妹,你倒比枚表弟還著急,」琴噗嗤笑道,連芸也開顏笑了。

「大伯伯說馮家世代書香,又說馮小姐的叔祖還是當代大儒……」芸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被琴打斷了,琴插嘴問道:

「是不是馮樂山?」

芸想了想,回答道:「好象是這個名字,我不大記得,聽說馮小姐的名字是文英。」

「一定是他!什麼事總離不了馮樂山!」淑華憤恨地說。

芸驚訝地望著淑華和琴,莫名其妙地問道:「怎麼你們都曉得?馮樂山是怎樣的人?」

琴要開口,又止住了。淑華連忙搶著說:「怎麼你就忘記了?這位馮小姐本來應該做我們的二嫂的。二哥不願意。後來親事便沒有成功。想不到還沒有嫁出去,現在又送到你們府上了。」淑華的話裡帶著譏諷的調子,她只顧自己說得痛快,並不管會不會使聽話的人難堪。

芸略略皺起眉頭。周氏一個人躺在沙發上微微地搖著頭,她不滿意淑華對芸說這種話,但是淑華的話把她帶進回憶的境域里去了,這是一個使人醒後常常會記起的不愉快的夢。於是一陣莫名的憂鬱飄上了她的腦際。她不作聲了,她想排除這憂鬱。

琴也想起一些已經被忘記了的事情。不過她的思想敏捷,她比較容易壓下不愉快的念頭,她看見沉悶的空氣開始在這個房間里升起來,她想打破它正預備將話題引到另一方面去。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門帘一揭起,覺民進來了。

「二哥,我們正講到你,」淑華欣喜地說。

芸看見覺民進來,連忙站起,攏手對他拜了拜,喚一聲:「二表哥。」覺民含笑地還了禮。兩人都坐下了。覺民便問道:

「三妹,你們講我做什麼?」

「我們講起馮小姐的事情,」淑華說,她望著覺民微笑。

覺民立刻收起臉上的笑容,聲音低沉地說:「我曉得了。枚表弟替我背了十字架。」

「什麼十字架?哪兒來的外國名詞?我不懂!」淑華故意大聲笑道,把眾人也引笑了。

覺民剛剛露出笑容,便又止住。他不理淑華,卻輕聲自語道:「房裡悶得很。」他看看窗外。天井裡,陽光塗在石板過道上,兩旁幾盆應時的花在暮春的暖風裡滿足似地微微擺動,鮮明的紅綠色映著日光更加炫目。屋脊上有不少的麻雀。它們吱吱喳喳的叫聲中間夾雜著清脆悅耳的八哥的鳴聲。

「我們還是出去走走,」覺民向琴提議道。

琴點個頭,便站起來,客氣地對周氏說:「大舅母,我們想陪芸表妹出去走走。」

「琴姑娘,你不要這樣客氣。你們就陪芸表妹到花園裡去耍罷。天氣這樣好,把你們年紀輕的人關在屋裡頭也太不忍心了!」周氏面帶笑容好心地說。

「我們到花園裡頭去,」淑華興高采烈地說。

「到花園裡頭去,」從淑貞不常發言的嘴裡吐出了這一句話。她這一次是沒有顧慮地微笑了。不過人若仔細看她的面貌,還可以看出眼角眉尖隱藏著一個寂寞少女的哀愁。

「大姑媽也去罷,我們願意陪大姑媽耍,」芸站起來有禮貌地邀請周氏同去。

「是的,大舅母帶我們去,我們耍得更熱鬧些。我們今晚上『劈蘭』,請大舅母也加入,」琴湊趣地說。

「我贊成,我們還要吃酒行令,」淑華快樂地大聲說。

「不要劈蘭,我不要吃你們的『白食』,今晚上我請客,」周氏感到興趣地說。「媽,你請客,我們今晚上就在聽雨軒里吃,」淑華高興地說。

「好,就依你們,」周氏一口答應道,「你們現在先去,我等一會來。」她最後開玩笑道:「可是你們不要打架啊!」

琴故意噘起嘴不依道:「大舅母又在笑我們。人家又不是三五歲的小孩子,怎麼在一起就會打架!等一會兒一定要罰大舅母吃酒。」

「琴姑娘,你罰我吃酒,我一定吃。不過等一會兒你三表妹、四表妹還要向你敬酒,你也要吃啊!」周氏取笑道。

琴會意地微微一笑,搭訕地說了一句:「我說不過大舅母,」便住了口,陪著芸走出房去。

周氏含笑望著琴的背影,等她們姊妹的影子消失了,她側頭看見綺霞站在旁邊,臉上略帶焦急不安的神氣。她便吩咐綺霞道:「綺霞,現在不要你裝煙。你到花園裡頭服待小姐們去。你順便把張嫂給我喊來。」

綺霞巴不得太太有這樣的吩咐。她快活地應了一聲「是」,便邁著輕快的腳步走到外面去了。

淑華走在前面領頭,其次是覺民;芸和琴一邊談話,一邊跟隨著他們。淑貞老是挨著琴走,不肯離開,有時還讓琴牽著她的手。這個孤寂的女孩子永遠把琴當做她的依靠,只有在琴的身邊聽見琴的清脆、活潑、有力的聲音,她才感到快樂。翠環走在最後,她可以聽見琴和芸的談話。進入她的眼帘的全是悅目的景物:花,草,樹,水,山石,小鳥,蝴蝶……。她覺得渾身非常輕快。她的臉上現出了笑容。近幾個月來壓在她心上的無名的憂鬱似乎被一陣輕風吹散了。

這一行人走出松林,到了湖濱。淑華第一個走上圓拱橋,看見對岸天井裡有幾個小孩蹲在一處。她懷著好奇心,一個人急急地走下橋,經過草地逼近石階,她才看清楚那是覺英、覺群、覺世、覺人、覺先、淑芬六個人,他們圍著一個

綠色瓷凳,不知在那裡做什麼。

「一天不讀書,教書先生請來做什麼?現在又不曉得在做什麼好事。連我都看不慣,那真可以了。如果二姐在這兒,她一定會氣壞的,」淑華一個人自言自語道。她忍不住走上石階大聲叫道:

「四弟,你不讀書,帶著五弟他們在這兒做什麼?」

覺世、覺人、覺先和淑芬聽見淑華的聲音連忙吃驚地站起來。淑芬喚一聲:「三姐,」接著帶笑地望著淑華說:「他們在捉雀子!」覺英和覺群只抬頭朝這面望了一下。覺英不客氣地說:「你管不到!」

淑華走下天井,向著他們走過去。她看見覺群的一隻手還伸在瓷凳的雕空的大花瓣裡面。

「不要做聲,」覺世、覺人兩個齊聲警告淑華道,他們還做了手勢。

淑華走到他們的面前。覺群忽然高興地叫起來:「捉到了!捉到了!」

「快拿出來,」覺英催促道。他的手輕輕地敲著瓷凳。

「快點,快點,捉到幾隻?」覺世、覺人和覺先齊聲說,他們非常興奮。淑芬也在旁邊高興地跳著,兩邊臉頰紅紅的,腦後一根小辮子甩來甩去。

「小心點,不要捏死了,」覺英囑咐道。

覺群慢慢地把手伸出來,在他的手裡動著一個黃毛闊嘴的小鳥的頭。覺世馬上跑到哥哥跟前去看小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