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長生

敖墨顫聲道:「你說是師父他……」西棠道:「那日斗劍時對方明明有重大漏洞,可你卻將子夫劍失落,竟似有意敗給對方。我心裡一沉,尋思:『莫非他真聽信了那些風言風語,認定我已是不潔之人,才故意輸的?』當時我心裡又是傷心又是自憐,一氣之下就下了蹈歌山。」敖墨大叫一聲:「什麼?」小宴聽她說到這裡,朝敖夢等三人看去,見這三人果然面如土色不敢抬頭,心中罵道:「這山上只有你們幾人,什麼風言風語還不是你們幾個傢伙嚼舌頭嚼出來的?」只聽轟的一聲,敖夢等三人都被震飛出數丈開外,暈倒在地。正是韋法昭聽到這裡怒氣勃發,忍耐不住終於出手。

西棠視若不見,接著道:「我下了山,心裡只覺空蕩蕩的。一個人昏昏沉沉在莫賀延磧里亂走,從天明走到天黑,又從天黑走到天明,一邊走一邊流淚。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想起子夫劍還留在山上。我想:『那柄劍是師父送給我的,也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回到蹈歌山,我去把它取回來以後做個念想吧。』便又趁夜色回到緊羅那城。經過不饜足殿,經過雙樹殿,一直走到覺有情殿,聽到裡面好像有人說話:『菩薩,這下雖對西棠不公……』有人提我名字,我自是吃了一驚,湊過去偷偷一瞧,原來是師父正對著殿里那幅觀音像自言自語。」

「我躲在窗下,大氣也不敢透一口,師父的聲音清清楚楚傳了過來。他嘆了口氣道:『菩薩,你當真能救苦救難嗎?珠兒她娘走後那段日子,我活在世上,只覺草木再不青綠,瓜果不復香甜;溪水穿石無聲無響,鳥兒啼叫卻如同悲鳴;白晝好似黑夜,黑夜裡再無星光閃爍。這些苦難,你可知道?』珠兒是師父的女兒,當時只有三四歲大,我上山的時候,師母就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只見到師父、珠兒和幾位師兄。那日我才知道原來師父還曾對師母這般情重。又聽師父說道:『自從她上了蹈歌山,我才有些時候不再想起珠兒她娘。後來我明白了,莫非是珠兒她娘在天有靈,怕我一個人在世上孤孤單單單才派她來陪我嗎?』我越聽越是害怕,師父說的『她』究竟是誰,可又不敢深想。師父續道:『菩薩,我在子夫劍上種了「幻蟲咒」,讓他們成不了親,是不是做得太狠?可我想到他們去成親,我心裡就難過,心裡就難過啊。』當時我在窗外,聽到這裡只覺得渾身冰冷,心想:『原來師父說的「她」就是我嗎?我可該怎麼辦?』師父說著說著,慢慢合上眼,許久不再吭聲。我看他好像睡著了,才輕手輕腳從覺有情殿外離開,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原來大師哥不是故意輸的。我要去找他,然後我們一起離開這裡,再也不回來了。』大師哥,那天我在緊羅那城裡四處找你,可怎麼也找不到,原來師父早把你派去鎮魂峰了。我找不到你,心裡漸漸怨恨起師父,可師父本事那麼大,我又有什麼辦法。」

「開始我在蹈歌山上躲躲藏藏,生怕露了形跡,後來我也不在乎了,心想:『要是被發現了,大不了我自盡就是。大師哥不見了,二師哥、三師哥、四師哥他們從來沒安過什麼好心,連師父原來也是壞的,這世界有什麼好呢?』我一個人跑到覺有情殿外的花園裡躺著。想想發生的事兒,覺得好像作夢一樣。我正在胡思亂想,忽然聽到有個女孩兒咿咿呀呀唱歌。聽不清她唱的是什麼,可她唱得真好聽,透著活潑歡喜,好像人世上就不會有煩惱一樣。我坐起來見珠兒一邊唱一邊蹦蹦跳跳著過來,朝我笑了笑。我心想:『你父親雖救我教我,可又讓我生不如死。你卻為什麼能這樣歡喜?老天爺當真如此不公嗎?』我越想越是惱怒,心想:『你讓我這般苦痛,我也要讓你嘗嘗這滋味。』我把珠兒帶下了山。師父,你十五年來沒見過自己的女兒,是不是也很傷心?」

元無咎立在殿中,一直面無表情,默然無語。此時緩緩走到小宴身旁,眼中露出暖意,對西棠詢問道:「是她嗎?」西棠道:「我不說。我要你永不知曉。」元無咎道:「何必要你說我方知。她長得與珠兒她娘年輕時一模一樣。」又對小宴道:「孩子,你便是出生在蹈歌山上的。你四處看看,可喜歡這裡?」西棠的一番述說,小宴只聽得迷迷惘惘,眼見這白眉少年怎麼成了自己一直尋找的父親,更覺匪夷所思。她雖聰穎機智,可此事卻萬萬料想不到。聽到元無咎對自己說話,也不知如何應付,不自覺退了一步,定了定神才道:「怎麼可能,你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大,怎會是我爹爹?五娘,你快說說,這怎麼可能?」西棠道:「蹈歌山有一門最高深的道術叫作瀛洲咒,傳說修鍊起來十分艱難,可練成之後能延年駐顏。師父,恭喜你終於練成了。」

元無咎恍若不聞,道:「西棠,你這次上蹈歌山來,是為了找我尋仇嗎?」西棠慘然道:「我打不過你,尋什麼仇?我活不了多久了,想回蹈歌山來看看大師哥。」敖墨急道:「西棠,你怎麼了?生病了嗎?」韋法昭也急道:「你受傷了嗎?」西棠搖搖頭道:「大師哥,你可記得我怎麼上山的嗎?我幼時已經患了重病,家人只道我命不久長,就將我拋在莫賀延磧里。誰知被師父撿上山來,後來雖然痊癒可落下的病根總也好不了。近些年來我這病一日重似一日。我怕再不回趟蹈歌山,就再也見不到你了。」敖墨落淚道:「你瞎說什麼,我們一塊兒想法子一定能治好你的。」西棠笑道:「大師哥,我能活著見到你已是上天垂憐,便是此刻死了也沒什麼。」忽然韋法昭捶胸頓足,掩面嚎哭起來,郭三知他方始明白西棠對自己全無情意,這場悲慟又無從勸解,只得將他扶到一旁靠牆坐下,任他盡情一哭。

西棠道:「師父,我心愿已了。這次上蹈歌山來我也沒打算活著下山,我讓你與骨肉分離十五年,你若想取我性命就請動手吧。」元無咎道:「好。」敖墨忙攔在元無咎面前跪倒道:「師父,你放過小師妹吧。」元無咎道:「她心愿已了,我也要了卻我的心愿。」說罷身形一晃,已到了西棠面前,伸出食指疾點西棠眉心。眾人誰也沒想到他說動手便動手,都大吃一驚。敖墨、韋法昭、郭三、小宴連忙搶上,只是他出手之快實在不可思議,直如電光火石,不似人間手段。等四人搶到他身旁,元無咎早已擊中,西棠身子一顫,向後倒下。

韋法昭又悲又怒,厲聲喝道:「我跟你拼了!」舉起奈何天刃朝元無咎猛砍過去,敖墨叫道:「且慢!」使出沙羅無雙指,運力彈去。韋法昭只覺雙臂一震,奈何天刃立時盪開,不由怒道:「敖墨,他打死了西棠,你沒看到嗎?你是要幫著你師父嗎?」敖墨道:「別急動手。」韋法昭一呆,轉頭看去,只見西棠倒在地上,元無咎坐在她身旁,手指不離她眉心,竟似在全神貫注運功。

過了半晌,元無咎忽然縮手撫胸,搖搖晃晃仰天倒下。敖墨忙搶上前扶住,只見他滿頭大汗,臉色慘白,伸手摸他額頭只覺觸手滾燙,不由大驚,急道:「師父,你這是怎麼了?你沒事兒吧?」元無咎勉力掙開雙眼,盯著敖墨低聲道:「阿墨,這十五年來都騙了你。我對你不起,只盼能償還你些許,但願還不是太遲。」敖墨雙目含淚道:「師父,你說哪裡話?」此時西棠緩緩醒來,只覺一陣暈眩,想掙扎站起,可四肢百骸卻無半分力氣。敖墨見她醒了,急道:「西棠,師父為了救你,他自己已經不成了!」西棠一呆,向元無咎看去,不禁嚇了一跳。只見元無咎滿頭烏髮已變成花白,臉上溝壑縱橫生出許多皺紋,好像忽然之間老了幾十歲。元無咎掙扎著坐起,便如一把新傘被強撐開,骨節之間都格格作響。敖墨道:「師父,你躺下休息吧。」元無咎搖了搖頭,對小宴道:「你長這麼大了。可惜我……再看不了幾眼了。」小宴見他形容枯槁,雙眼中滿是愛憐遺憾神色,心中不忍,握住他雙手,可「爹爹」二字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元無咎又對敖墨道:「阿墨,我知道你喜歡西棠。她的病在六腑十二原處,又是幼年落下,本無藥可救。我將瀛洲真氣都注給了她,或能保住她性命。以後讓她好好陪你吧。」敖墨道:「師父,你……」元無咎將頭靠在敖墨臂上,微笑道:「阿默,沒想到今日我還能見到珠兒,人生在世,再無憾事。這十五年來,多謝你了,多謝你了。」他連說了兩遍「多謝你了」,聲音越來越低,忽然頭一歪,倒在敖墨臂彎中不動了。

敖墨見了,放聲大哭,眾人各自嗟嘆。小宴也跪在元無咎身旁,垂下淚來。西棠道:「大師哥,師父他怎麼救了我?」敖墨道:「師父練成了瀛洲咒,所以能駐顏不老。他為了給你療病,將瀛洲真氣都注給了你。練瀛洲咒的講究氣在人在,失了真氣……便再也活不成了。」西棠喃喃道:「師父為什麼救我?他害過我,可我也搶了他女兒。」敖墨道:「西棠,你錯了。」西棠驚道:「我什麼錯了。」

敖墨嘆了口氣,默然半晌,對小宴與西棠道:「我說與你們二人知,請跟我來。」說罷抱起元無咎屍身,走出殿去。小宴與西棠互望了一眼,跟了出去。許觀追上前去,對小宴道:「我也跟你去。」小宴道:「你留下吧。」伸臂將他抱了一抱,轉身而出。韋法昭也想跟出,卻被郭三拽住。

來到殿外,敖墨走到廣場中心,將元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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