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騎蝗

小白民國皇帝與公主駕到,眾人都是心中凜然,忙朝那兩頂幔帳跪下行禮。國師舞力彥道:「萬歲,現有三位佳客晉級。接下來如何考量,請萬歲諭示。」過了片刻,一名內侍從那頂大的黃色幔帳中走出,唱道:「平身!」又走到舞力彥身前,遞給他一卷黃絹書箋,說道:「第三道考題便在這書箋上,請國師主持比試。」

舞力彥雙手接了,打開看過,對許觀、薛閱山、舞力隆三人道:「下一道試題是我主所賜,三位聽仔細了。我小白民國以佛法立國,歷來敬重三寶。想作我國駙馬,除卻勇武才智,還須明德止善,通曉佛理。今有一段公案,你們誰能說解明白,便是勝者。」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笑眯眯看了看三人,才接著道:「這段公案說的是昔有一國,國中王后身染重病,國王便喚了醫者醫治。誰知醫者開出一劑毒藥,國王欲斬醫者,醫者卻道:『惟此葯可醫王后之病。』見王后奄奄一息,來日無多,國王無奈讓王后服了那毒藥。誰知藥到病除,王后醒後說道:『我在夢中來到一地,人人都牛頭馬面,醜陋不堪,見到我卻都譏笑我生得難看。』請問三位佳客,這段公案所述何意?」許觀聽完心裡一驚,心想這故事怎麼同王祥校尉問玄奘法師的一模一樣。薛閱山道:「怎麼服食毒藥反而得救?連牛頭馬面都譏笑王后難看?莫非這王后當真生的……這個……不太美貌?」舞力彥笑道:「古代也是有丑娘娘的,我說的這位王后卻貌美如花。」薛閱山皺眉道:「這倒奇了。」卻聽舞力隆朗聲說道:「恆河水,魚龍以為窟宅,天眾以為琉璃,人間以為波流,餓鬼以為猛焰。彼之毒藥,於此或為良藥。此之美貌,於彼或為醜陋。故外境之色,皆依其識,而所見不同。這便是故事本意。」

舞力彥頻頻點頭,又對許觀道:「也請許公子來解說解說。」許觀尋思:「這位阿耆尼國王子原來精通佛法,與玄奘法師所解一字不差。我本也不打算向什麼公主求親,正好認輸就是。」便道:「舞力隆殿下所言飽含精義。弟子粗蠢,已受教良多,哪敢再多言語。」舞力彥呵呵笑道:「郎君謙遜了。」轉身對黃色幔帳拜倒道:「陛下,舞力隆王子所見頗合佛理,臣以為此番比試當是王子殿下獲勝。」過了一會兒,從大幔帳中傳出個低低的聲音:「嗯。我看他也很好。女兒,你覺得如何?」過了許久,卻無人應答。兩名內侍慌忙跑出,跪在小幔帳外喚道:「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帳內還是靜悄悄無人答話,二內侍互望了一眼,站起身來將幔帳撩開,見帳里竟空無一人。

卻聽耳邊甲胄磨擦之聲嗡嗡大作,許觀尋聲望去,只見那巨蝗扇動雙翅,又從深壑中蹦了出來。巨蝗背上俏生生立了一人,懷中抱了只黑色小狗,正是迦陵。舞力彥見了叫道:「公主殿下,你小心啊!快些下來!」來求親的眾少年一擁而上,爭先恐後踮足觀看,內侍護衛都亂作一團。巨蝗徑直跳到許觀身旁,用觸鬚將他輕輕挑到背上,又使勁一縱跳至半空,雙翅連振,負著兩人飛入雲中。許觀再回頭望時,但見嵐霧繚繞,舞力彥等人所在平台早已看不清楚。

穿過雲層又飛了一段,許觀見腳下白雲連綿,瀚如滄海無窮無盡,耳邊只有巨蝗振翅聲與風聲相和,真是平生未遇之奇境,只覺恍在夢中。忽聽迦陵公主道:「櫻葵沒讓你在一旁歇息嗎?你怎麼也來參與比試了?」許觀面上一紅,說道:「殿下恕罪。櫻葵姑娘吩咐過我不可亂走,是我自己誤闖到賽場的。沒想到你……你便是……公主殿下。」迦陵公主道:「哦,是這樣啊。」又道:「青霞很喜歡你啊。」許觀奇道:「青霞是誰?」迦陵公主拍了拍巨蝗的脊背,說道:「它就叫青霞啊。青霞本來只聽我和國師的話,剛才我叫它駝著我逃走,它非要跳上來也捎上你。」許觀才知這龐然大物居然叫作青霞,不禁啞笑,說道:「我也是剛見到它。你為什麼要逃走?」迦陵公主道:「父王一定要我嫁那舞力隆王子。我不樂意,只好偷偷溜走啊。」許觀道:「舞力隆王子很英勇而且學識淵博。最後國師出的題只有他解答出來了。」迦陵公主道:「我都沒見過他……再說那道試題說的是我母后的事,該怎麼解國師早就告訴過他了。」許觀道:「你貴為公主,你父王自然想為你找位王子作駙馬爺。」迦陵公主嘆道:「你不曉得我多想作個尋常百姓……唉,不說這些了,你不是要找那位小宴姑娘嗎,要去哪裡找?」許觀道:「我只知道她去了蹈歌山緊羅那城,可蹈歌山在哪裡,我卻不知了。」

迦陵公主道:「我知道蹈歌山在哪兒。蹈歌山也在莫賀延磧中,周圍都是流沙。」許觀喜道:「正是!正是!」迦陵公主道:「每年夏天,父王都會帶我去蹈歌山避暑。因為山腳下都是流沙,需要種上一種藤蔓,順著藤蔓才能到山上去。不過我們今日騎了青霞,可以飛上山去。」正說話間,青霞卻越飛越低,終於落在地上,兩人舉目四顧竟似到了一座大城之畔。迦陵公主道:「青霞今日載了兩人,飛不動了,讓它歇歇。」許觀道:「你常騎了青霞出來玩嗎?」迦陵公主搖搖頭道:「父王從不讓我出小白民國。外面的世界是怎麼樣,我都沒有見過。」

此時天色將晚,兩人便將青霞留在郊外,進得城去才知已到了涼州地界。貞觀初年,涼州為河西都會,民庶殷富,又因襟帶西番,商旅往來不絕。雖漸漸入夜,市井之間卻是人煙湊聚,有吹糖人兒的,有賣羊肉燒酒的,有賣鹵豆腐乾的,有擺攤算卦的,有使槍棒賣藝的。四處燈火通明,熱鬧喧嘩,迦陵公主走在街上,見涼州風物樣樣與小白民國不同,瞧到什麼都覺欣喜新奇。

兩人帶著烏球邊逛邊瞧,迦陵公主事事都要駐足觀賞一番,來到涼州最大的酒樓寶泰樓前,忽然停下腳步道:「我餓了。」許觀便領她進到店中,找了個臨街閣子坐下。店伙見迦陵公主衣著華貴,不敢怠慢,忙上前招呼道:「二位客官,要點些什麼酒菜?」迦陵公主道:「乾果,鮮果先上六道吧,有高昌葡萄便行。大件行件也只要六道,但要有一道駝蹄羹,一道飛鸞膾,點心只要一份櫻桃畢羅,扣碗和閑食都免了。」店伙只道遇上了豪客,滿心歡喜道:「高昌葡萄小店裡沒貨,清源葡萄成不成?」迦陵公主道:「也好。快去準備吧。」待菜肴上桌,迦陵公主只試了幾箸,說道:「這裡的駝蹄羹作法很奇怪。改天我請你到宮裡去嘗小白民國的駝蹄羹。」許觀道:「你每天都像這樣吃飯嗎?」迦陵公主奇道:「吃飯不該如此嗎?」許觀道:「這樣一頓飯足夠尋常百姓吃上半個月了。」迦陵公主道:「當真嗎?」便秀眉微蹙,不再言語。許觀自覺失言,便道:「你是公主,凡事氣派也是應該。」迦陵公主道:「原來我們如此鋪張,那我也不要吃了。」說罷起身往外走去,店伙忙追了上來,叫道:「客官,三兩四錢銀子,承惠。」迦陵公主愣道:「銀子?是什麼?」店伙臉漲得通紅道:「你這女娃生得這般標緻,怎麼裝傻充愣?哪有吃完飯不給錢的!」許觀上前道:「店家莫急,我來付帳。」伸手往懷裡一摸,卻是空空如也,才想起身上揣的銀兩都失落在莫賀延磧的流沙之中了。店伙見他手始終伸不出來,更是焦躁,發作道:「既然沒錢,為何還點了這許多昂貴菜肴,你們莫非是串通好來騙吃騙喝的嗎?」

迦陵公主把許觀拉到一旁,問道:「他為什麼生氣?要我們給他什麼?」許觀哭笑不得道:「你是公主,不知道銀錢用處。老百姓吃飯穿衣都是要花銀子的。」迦陵公主道:「哪裡能找到銀子?」許觀道:「銀子是掙到的。種地做工都能掙錢,在這酒店裡做夥計也能掙錢。」忽聽那店伙一聲慘叫,已被一隻黑色大獒撲倒在地。那大獒鬃毛亂顫,探爪將店伙牢牢按在地上,張口大吼,便如虎嘯獅鳴一般。另有幾個跑堂的遠遠見了,有心相助,卻哪裡敢上前。原來是烏球見這店伙對主人不善,頓時變成大獒發起威來。迦陵公主俯身抱住烏球,揪了揪它的耳朵,大獒立刻又變回毛茸茸的小狗。那店伙見了,嚇得目瞪口呆,迭聲叫道:「妖怪!妖怪!」

迦陵公主道:「你別害怕,它叫烏球,不是妖怪。原來是我們理虧,我沒有銀子,既然在這裡幹活能掙到銀子,我就留下來幫忙,掙了銀子還你便是。」那店伙只道迦陵公主消遣自己,捂著被烏球抓傷的肩頭哼哼唧唧不敢說話。許觀躊躇道:「殿下,這似有不妥……」迦陵公主卻對店伙正色道:「就這麼定了。你們帶我去做工吧。」那店伙還是將信將疑,偏巧烏球嗚嗚叫了兩聲,又嚇出了一身冷汗,忙道:「我帶你去見掌柜的便是。」迦陵公主興高采烈跟了過去,許觀無奈,也只得緊隨在後面。

酒樓掌柜正坐在帳房裡對帳,見店伙哭喪著臉走過來,皺眉問道:「不在前面跑堂,來這裡作甚?」待得知抓到兩個吃白食的,喝道:「你瞎了眼嗎?吃白食的混混也認不出來,他們欠了多少銀子?」店伙囁嚅道:「他們欠了……三兩四錢銀子。」掌柜聽了勃然大怒,將帳本往桌上重重一砸,指著店伙鼻子罵道:「三兩四錢銀子?將你賣了也不夠抵賬!」店伙忙道:「他們倒是願意留下做工還帳。」掌柜道:「還不帶他們去後廚!叫他們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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