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落井

瓜州一家小酒館裡,客人三三兩兩。小宴坐在窗邊,沾了杯中酒在桌上寫劃。她先畫了個小人兒,又畫了個長頭髮小人兒,教兩個人牽了手,笑眯眯看了一會兒,說道:「你們倆一個是小宴,一個是許觀那書獃子。我說許觀,你被小宴打暈了,痛不痛啊?你可別怨她,小宴要領著大伙兒去打仗,現在又要去蹈歌山好給五娘治病,這一路可兇險得很,你乖乖在馬邑呆著,別到處亂跑。回來再給你陪不是,好不好啊?」她說了會兒,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又對桌上的小人輕聲道:「等我回來再陪你一起飲吧。」

兩名店伙遠遠望見小宴生得明眸皓齒,容色絕麗,又舉止奇異,都忍不住交頭接耳打聽她來歷。一個年輕的店伙道:「看這女娃的膚色便知道肯定不是咱塞外人士,咱們這兒的水土哪兒長得出這樣標緻的人來?」另一個年老店伙小聲道:「外地人倒不假,不過我瞧她好像有些失心瘋了,不然怎會一個人對著桌子自言自語?」這兩個店伙自顧議論,小宴忽然一拍桌子,喝道:「你們兩個,說誰瘋了?都給我過來!」二人都嚇了一跳,畏畏縮縮湊了過去,小宴道:「你們在一旁嘀嘀咕咕說別人壞話,羞不羞啊?」年輕店伙陪笑道:「客官你說笑了,還要點什麼?」小宴哼道:「這小店裡又有什麼可點的。我想打聽點兒事,你們都是當地人嗎?」年老店伙道:「小的在這兒長了快五十年了,這瓜州地面上的事兒還真沒有小的不知道的。」小宴一指桌子道:「你們來看。」

二人看去,不知她幾時在桌上用酒水畫了幅地圖。圖上彎彎曲曲,連山川河嶽都畫在上面。小宴指著圖道:「我知這裡是瓜州,這裡是玉門關。」又伸指在瓜州東南一處一戳,問道:「你們可知這裡是什麼所在?」只見她所指那處周圍被抹成了火焰模樣。那年老店伙仔細端詳了一番,倒吸了口涼氣道:「那裡……那裡是火井洲。」小宴道:「火井洲?是什麼地方?」年輕店伙壓低聲音道:「火井洲有許多火穴,光照數十里,因此無春無秋,四季皆熱。瓜州人都說那裡有噴火怪。」小宴奇道:「噴火怪是什麼?」年輕店伙道:「傳說噴火怪是種身長十餘尺的怪物,一頓能吃下一頭牛。這怪物平日都藏在火穴里,常會噴出火焰煙塵傷人。」年老店伙道:「姑娘可不是要去火井洲吧?那地方邪門,可千萬去不得。」小宴笑道:「噴火怪?有趣有趣。你們倆再給我打一角酒,添一碟上好的醋芹同一碟杏酪粥來。」年輕店伙道:「姑娘若是要酒要菜,倒是無妨。」便與那年老店伙去準備酒菜,待回來時,小宴已蹤影不見。只見桌上擱了錠碎銀,酒水劃成的地圖也早已風乾了。

離了酒館,小宴取出石像中所得的那張地圖細細察看,見圖上畫了條細細紅線從定襄延伸到瓜州東南而止,紅線盡頭處標了個小圓圈,圓圈旁註有細細突厥文字和幾團火焰狀的花紋。小宴心想:「問過許多突厥人,都說這行文字的意思是『唱歌跳舞之山』,自然便是指蹈歌山了。可五娘曾說蹈歌山在莫賀延磧的流沙中,為何在這圖上被標在瓜州東南?按那兩個店伙所說,圖上這地方被當地人叫作火井洲,這圖上的火焰花紋莫非與所謂噴火怪有關嗎?」她默想半晌想不出頭緒,轉念道:「管它是蹈歌山還是火井洲,我去看看再說,必能找到些線索。」便徑向東南而行。有羊皮地圖指引,一路找去並不費力,只是越走越覺得熱氣襲人。行了數里,翻過座山峰,路徑漸窄,遠遠見到前面山崖邊幾塊巨大的黑色岩石間煙霧繚繞。小宴走近了見幾塊岩石所圍之地上滿是五六尺寬的深坑,有些坑中冒出濃濃黑煙,有些坑中卻傳出悶雷般的轟鳴聲,心道:「那兩個店伙說得不差。這些深坑想必就是火穴,卻不知噴火怪又在哪裡?」

正四處打量,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腳步聲。小宴將身子隱在一塊岩石之後,向外瞥去,見一高一矮兩個白色人影遠遠走來。這兩人都足不點地,身法極快,行近十餘丈,看清楚是兩個白衣男子各背了個毛囊在身後。兩人走到一個深坑旁停下,高個那人伸手抹了抹額上汗水,說道:「不想今日到晚了,不知薛壇主是不是已吃了虧。」矮個那人道:「莫要多說了,快進去吧。」說罷兩人都縱身而起,躍入坑中。小宴見兩人跳進深坑,不禁一驚。走近見這口坑雖然並無煙霧噴出,也無怪異聲響傳出,卻黑黝黝深不見底。又凝目看一會兒,才見坑壁上垂了根細細鐵索,小宴見了心道:「我說這兩人敢往下跳呢。卻不知這坑裡又有什麼蹊蹺,是不是與噴火怪有些關係。」她一來好奇,二來膽大,當下將鮫珠盾系在臂上,也學著那兩人跳入坑中,伸手一拽鐵索,輕輕滑落。

向下滑了一段,小宴只覺坑壁變得堅硬光滑,觸手似是打磨過的青石製成,顯是人工造就,又滑了一段,伸手已觸不到坑壁,好在那根可供攀降的鐵索竟似無窮無盡。如此溜了半頓飯工夫,終於漸漸見到光亮,已能望到坑底。放開鐵索,落到地面,見這深坑底部是個半球形的石室,地上擺了幾盞宮燈。仔細看去,才見這些宮燈里並無燈油蜂蠟,而是裝了許多放出冷冷磷光的小蟲。小宴越看越覺有趣,便拾起一盞宮燈挑在面前,沿著廳壁緩緩察看,發現石室一側有條窄窄甬道。

順著甬道曲曲折折走了一段,進到一間極大的石廳,小宴望去見裡面竟黑壓壓聚滿了人,每人都身背一個毛囊,盤腿坐在地上。只是坐在左側的幾十人均身著白袍,先前見過的那一高一矮兩人也坐在其中;坐在右側的卻少說有兩百人,個個都身著紅袍。大廳正中有尊四臂神像坐在頭獅子背上,這神像兩臂高舉過頭頂分擎日月,另兩臂合在胸前,一手執蛇另一手執蠍。獅子座下的岩石中心有團火焰從地下噴起,靜靜燃燒。白袍人眾中有人見到小宴,便揮手示意她趕緊過來。小宴微微一愣,才想起自己今日也身著白衣,心道:「他們必是把我當成一夥了。」當下也不作聲,坐到白袍人眾隊尾。

見那團火焰兩側各立一人,左側這人一身白袍,是個白胖矮子,面色蒼白,一臉病容,眯著雙眼正在閉目養神。右側這人身穿紅袍,又高又壯,滿面紅光,手中也提了個碩大的毛囊,正在環顧廳中眾人,小宴與他目光一接,只覺這人雙目如電,滿臉都是精悍之氣。這紅袍人又掃了眾人幾眼,開口說道:「今日是咱們襖教第三城半年一度的聚會之日,議事之前卻有件天大的禍事要宣布。昨日我接到消息,咱們的城主阿赫莽不幸在陰山被唐將李靖擒住,已經死在唐營了。咱們襖教三大神兵中的能斷金剛矛也落到李靖手裡了。」此言一出,眾人都是大放悲聲。小宴身旁一人更是哭得捶胸頓足,哀痛不已。小宴心想:「原來這裡是襖教的聚會,這些人都是阿赫莽的手下。沒想到李尚書他們這麼快,已經打到了陰山,阿赫莽也被拿住了。」

紅袍人伸手擦了擦眼角,接著道:「我昨夜已在聖火前瀝血起誓,一定要殺了李靖這狗賊為城主報仇。」此時紅袍人眾中走出一名長須漢子低聲道:「烏古斯葉爾勃,為城主報仇是我們第三城弟兄人人份內之事,眼下咱們可還有件大事當決。」又轉身朝著眾人道:「老城主已然歸天,咱們襖教弟子早晚要取了仇人頭顱回來。可常言道蛇無頭不行。如今當務之急是選出一位德高望重之人來統領第三城。這些年烏古斯葉爾勃為咱們弟兄作了許多大事,當真是勞苦功高。依我頗黎之見,咱們就奉立烏古斯為新任城主,大家以為如何?」他話音剛落,紅袍人眾這邊都是大聲歡呼,不少人紛紛站起大聲叫嚷:「對!烏古斯葉爾勃來作我們的新城主!」

白袍人眾中忽然有個又尖又細的聲音冷笑道:「這些年來便只有你師傅烏古斯為弟兄們做事了嗎?」眾人都是一愣,那長須漢子頗黎喝道:「袁大牙,你把話說個明白!」小宴見白袍人中走出個樣貌醜陋的瘦削漢子,赤著雙腳,兩顆門牙露在外面,想來便是他這綽號來由。袁大牙冷冷說道:「頗黎,葉爾勃有功於我教,自是不假。可兩年前鎖陽城一戰,薛仲壇主為了城主的安危,命自己的三個親生兒子斷後,結果二子喪命,剩下一子也成了殘廢,這等大忠大義之事烏古斯又幾時有過。若要奉立城主,我袁大牙第一個推薛仲壇主!」這番話說完,白袍人眾都是大聲喝彩,紅袍人眾這邊卻盡皆默然,無人附和。頗黎冷哼一聲道:「眼下是推選城主,比的是武功才幹。若是比誰家死的人多,不如讓咱們第三城裡的寡婦們來比比好了。」紅袍人眾聽罷許多人忍不住笑出聲來,袁大牙大怒喝道:「你這廝找死不成!」便要衝上去與頗黎扭打。

此時站在火焰左側一直閉著雙眼的白胖矮子開口喝道:「都給我住手!」袁大牙聽了,立刻罷手,躬身施禮道:「薛壇主!」只見這薛仲壇主緩緩走到火焰前,面朝眾人朗聲道:「今日是咱們襖教第三城大會的大日子。蒼天無眼,又趕上城主歸天。大事臨頭,咱們一不祭拜聖火,二不祭奠城主英靈,卻先來爭誰當這個新頭領。阿赫莽城主在天有靈,不知他要說些什麼?!」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頗黎與袁大牙臉上都是紅一陣白一陣。站在火焰右側的烏古斯也大聲道:「薛壇主教訓的是!咱們先祭聖火,再祭城主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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