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出關

許觀被小宴擊暈,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耳邊亂紛紛,似乎是陣陣歡呼聲。迷迷糊糊間睜眼看時,發覺身處自己馬邑營帳中的床榻之上,一名小校走近,說道:「許參軍,你終於醒了。咱們已經拿下定襄了!」許觀一驚,霍然坐起,一把抓住小校雙臂,叫道:「小宴呢!她在哪裡?!」那小校冷不防被他抓住,也嚇了一跳,忙道:「我也不知。辛校尉剛從定襄帶回捷報,我去請他進來。」

過不多時,辛開道大步進帳,一臉喜色道:「兄弟,咱們三千輕騎深入定襄,竟嚇得頡利不敢交戰,連夜逃往鐵山。李尚書此等功績真是古今罕有!」見他肩胛上纏了白布,許觀道:「辛校尉,你受傷了?」辛開道道:「我的傷不妨事。」便將李抱金反叛之事簡略講了,贊道:「李尚書料事如神,當真是世之英傑!」許觀聽完,也是驚詫不已,又問道:「小宴也回來了嗎?」辛開道略一沉吟,許觀急道:「莫非她出了什麼閃失?!」辛開道道:「那倒沒有,只是……」許觀道:「只是什麼?快說!快說!」

辛開道道:「你別著急。她平安無事,只是沒隨我們回來,叫你在馬邑等她。此事得從頭說起。我們攻入定襄時,頡利已經遷走了牙帳。我們挨著一座座氈房搜尋,沒找到頡利,卻尋到一座帳門上繪有沙雞的大帳,裡面皆是從各地掠來的珍寶,金銀珠寶堆了滿地。咱們只憑三千人殺到定襄,哪個不是將頭顱系在腰帶上?如今嚇得突厥大汗落荒而逃,蘇都尉便傳令將這些珍寶分賞給弟兄們。小宴姑娘領三千輕騎翻過惡陽嶺,立下首功,蘇都尉命她先選。」許觀道:「她可有選什麼嗎?」辛開道道:「小宴姑娘初時什麼都不肯要。蘇都尉道若是她不選,眾人便都不可動手選寶。她無奈便選了一座石像。那石像高過一人,沉重無比,她選此物自是不欲取帳內寶物之意。」許觀道:「不過這大帳既然是放置珍寶之處,這石人放在這裡定然也有些道理。」辛開道道:「可不是嗎!我們抓了名通曉華語的突厥人問了,才知那石像是突厥史上一位大武士的『殺人石』。」許觀道:「什麼叫『殺人石』?」辛開道道:「突厥習俗,武士生前殺一人,則在墓前立一石像,殺人越多,立石越眾。那些石像便叫作『殺人石』。帳內的那塊『殺人石』是位突厥大武士墓前之物,據說每次出征前眾將都要在石下祭拜,祈求武運。後來李尚書到了,得知此事,便向小宴姑娘討了這石像,又命眾人拖到帳外,用大鎚砸了個稀爛。」許觀道:「好好的石像,為何要砸了?」辛開道道:「李尚書想讓日後突厥武士出征便再沒有石像可以祭祀。這本是攻心為上的兵法,誰知砸開石像,內中卻掉出一卷羊皮。」許觀越聽越奇,睜大眼睛問道:「石像里藏了一卷羊皮?」

辛開道道:「不錯。石像里藏了卷古舊的羊皮卷。這下兄弟們都興奮不已,都道這石像已然來頭不小,裡面藏的東西一定更是價值連城,便紛紛傳看那羊皮卷。」許觀道:「羊皮卷上記載了什麼?」辛開道道:「上面繪了些突厥文字和許多圖案,我們誰也不識。找來突厥人一問,才知這羊皮是一卷地圖,那些突厥文字譯成華文便是『瓜州』、『莫賀延磧』、『唱歌跳舞之山』等地名。突厥人剛說完,小宴姑娘忽然一把搶過那羊皮卷,對李尚書道這石像已送給了她,如今雖已被打碎,可裡面的東西自然也應歸她。她本來對帳中珍寶視若不見,忽然點名要這羊皮地圖。大伙兒都是一愕,均想:『這地圖果然是寶貝。沒準是張藏寶圖,她才會動心。』可轉念一想:『她對這帳中珍寶都不屑一顧,又怎會貪圖什麼寶藏。』大伙兒正各自猜疑,李尚書已把那羊皮卷放在她手中。小宴姑娘道:『如今你們已到了定襄,我也該走了。』便揣起羊皮卷離去,不知所蹤。」許觀聽罷「啊」的一聲,驚道:「上面的文字當真是『莫賀延磧』和『唱歌跳舞之山』嗎?這下可糟了。她必是去蹈歌山了。」辛開道聽完許觀所言,卻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道:「蹈歌山在哪裡?有什麼緊要嗎?」許觀道:「你替我與蘇都尉告個假。」從床榻上一躍而起,匆匆取了些衣物銀兩,便往外奔。

許觀所料竟是絲毫不差。原來當日在燕婉園,五娘說起長生瓶本是白民國國寶,後來白民國多經戰亂,又被海水吞沒,這寶瓶奧秘也隨之湮沒。可傳說有一支白民國後人流亡到西域蹈歌山建了緊羅那城,城主元無咎或許知道長生瓶的奧秘。只是蹈歌山在西域莫賀延磧沙漠的流沙之中,上無飛鳥下無走獸,人跡罕至,因此向來也無人知其所在。那日五娘說罷,小宴道:「便是千難萬險,我也要去。」五娘笑道:「縱然你運氣好找到蹈歌山,也是枉然。」小宴道:「卻是為何?」五娘抬起雙眼,悠悠望著遠方道:「想那長生瓶的奧秘何等寶貴,人家若真知道又怎會告訴你?那緊羅那城城主元無咎劍術號稱當世第一,除了當年茅山的一代宗師王遠知只怕再無對手。他又憑什麼聽你的話?」小宴半晌無言,心中卻仍打定主意要解開長生瓶之謎好替五娘治病。待見到那幅羊皮地圖,當即決意前往蹈歌山。許觀想到小宴孤身遠赴險地便心急如焚要去尋她,這番緣由也不及細說。辛開道欲攔,可許觀揣了波月石在身,卻哪裡追得上?

許觀離了馬邑,一路問道向西而去。這日天色將晚,滿目儘是黃沙枯草,夕陽下遠遠有幾座烽燧隱在煙塵之中,一派關西景色。路旁借問方知來到瓜州地界,離玉門關已不在遠。許觀打聽明白莫賀延磧在玉門關外,便尋了店家打尖。用了些茶飯,許觀又問起店伙莫賀延磧的方位。那店伙臉色一變道:「不曉得。」許觀心中奇怪,拿出了些碎銀子遞與店伙道:「我是外鄉人,從長安來,想到莫賀延磧去。還請店家行個方便,指引路途。」店伙道:「你這人怎麼這樣啰嗦,我已說了不知如何走。你還待怎地?」掌柜的見店伙起急,忙上前接過銀子,喝退那店伙,笑嘻嘻道:「您老莫怪。他原是好意,這莫賀延磧可去不得啊。」許觀道:「如何去不得?」掌柜的道:「那莫賀延磧長八百餘里,水草全無。漫說是人便是只鳥也飛不過去。」許觀道:「我也知前路艱險,只是我有個……有個朋友去了那裡,生死未卜。縱然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去尋她。」掌柜的嘖嘖贊道:「如今似郎君這般重義的當真不多。只是還有一件為難事,朝廷早有明令不得私出唐境。近來又有人慾經莫賀延磧前往西蕃,涼州都督李大亮已發了訪牒遞到各州縣,命嚴候捕捉。郎君此時欲出關恐實不易。」

許觀聽到李大亮的名字微微一怔,想起與小宴一同替惜夢騙婚之事,不覺面帶微笑。掌柜的見他沉吟不答,只道說得他害怕了,便道:「郎君至此已著實難得。常言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各人造化各不相同。咱們心底替朋友祈福也就是了。郎君何不在小店休養兩日便回長安去?」許觀搖頭道:「找不到她,我不回還。」掌柜的苦笑道:「莫賀延磧不是尋常去處,老漢見過有人去的,卻從未見過能回來的。縱然能到,怕你也尋那朋友不到。」許觀道:「一日尋她不到,我便尋她一日。十年尋她不到,我便尋她十年。」掌柜的嘆道:「郎君真是個痴人。此地北行五十餘里,便是瓠蘆河。過了瓠蘆河才到玉門關,一路之上都不太平,時有強人出沒。關外有五座烽燧,各相去百里,中無水草。五烽之外方是莫賀延磧。郎君若執意要去,老漢惟願上蒼護佑。」許觀道:「多謝店主指路。」那店伙卻只是冷笑,許觀也不理他,自去買了皮囊盛水,又備下乾糧,在瓜州歇了一宿便匆匆啟程。

向北行了一陣,隱隱聽到水聲迴響,越走聲響越大,走到近處果然見一道大河攔路。許觀知已到了瓠蘆河,見水流湍急又無舟楫,只得沿河而行,盼能找個渡口。

往上遊行了七八里,見河水漸狹不似先前寬闊,許觀心道:「若這河道再窄些,便能趟過去了。」又走了三四里,河道只剩了丈余寬,河上還有座胡椒樹木搭就的便橋,許觀見了大喜,過橋又向西行。待行到玉門關,天已向黑,遠遠望見路旁半堵土牆後有座古廟,便投入廟中停憩。許觀進到廟裡,見四壁都已斑駁,房樑上滿是蛛網,殿上供了一尊泥塑彌勒菩薩。跪下朝菩薩像拜了一拜,心中禱祝:「願菩薩保佑小宴一生平安喜樂。願我此行能尋到小宴,與她一道回到長安。」

忽聽廟門外一聲馬嘶,又傳來腳步聲,許觀想起瓜州小店的掌柜的說一路之上時有強人出沒,急忙躲到菩薩像背後,偷眼望外觀瞧。只見廟外走進兩人。一名青年僧人,生得面如冠玉,相貌軒昂,另一人是個滿頭紅髮的粗壯胡人,身材甚是高大卻生得尖嘴縮腮,一臉乖戾之氣。兩人望見菩薩像倒身拜了三拜,拜罷胡人道:「法師,由此往西過了五烽便是莫賀延磧,再無大唐官家守衛。咱們在這裡歇息一晚吧。」僧人道:「也好。」便走到牆邊閉目打坐。胡人自去生了堆火,燒得必必剝剝爆響。待煮出茶來放了一盞在僧人面前,又到廟外喂完馬,方鋪開席褥躺下休憩。許觀心想:「原來他們也打算去莫賀延磧,卻不知去做什麼?瓜州店裡那掌柜的說有人慾經莫賀延磧前往西蕃,不知是不是說的這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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