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踏雪

馬邑以北的官道上,阿史那婆羅門正為是戰是和大發雷霆,十里之外唐營帥帳內同樣爭吵不休。牛旻道:「我觀突厥和親示好,其意甚誠。若依前和睦,二境再無征戰之苦,大是好事。」辛開道道:「有人剛給突厥打得一敗塗地,如今人家講和自然求之不得,免得再吃敗仗。」牛旻臉漲得通紅,喝道:「你說什麼?」緊握刀柄對蘇烈道:「匡道府的校尉果然威風的很啊!」辛開道也伸手握刀,冷笑道:「莫非怕你不成?」帥位上張公瑾猛擊桌案,怒道:「大敵當前,你們居然還自相爭鬥不休,都給我拖出去各打二十軍棍!」蘇烈忙拉住辛開道跪倒在地,說道:「蘇烈御下無方,願代領這二十軍棍。」辛開道急道:「都尉,萬萬不可!」

此時流星馬報進帳,報說仲山府折衝都尉高子勛一到肅州,刺史公孫武達果然率眾出城大破突厥軍,此刻高子勛已在回兵路上。眾人見與蘇烈說得絲毫不差,方各自嘆服。張公瑾卻依然面罩寒霜,說道:「你們先起來。定方,你也說說該和還是該戰?」蘇烈道:「末將以為突厥請和親之時,必為我大唐兵發定襄之日。」張公瑾道:「何以見得?」蘇烈道:「突厥新勝於獅子梁,士氣正旺,何以反贈金求和,請尚公主?彼必有重大內患,此時不圖,恐悔之晚矣。我主英明,定當出兵討伐。」張公瑾聽罷,厲聲道:「自古以勝求和原是常事。此刻出兵安知不是再蹈獅子梁覆轍?況且你區區一個折衝都尉,怎敢妄揣聖意?」他越說越怒,起身抓了案上的牛油燈朝蘇烈扔去,只是他盛怒之下這一扔失了準頭,竟將油燈扔出帳去。眾人只聽帳外嘩啦一響,哎喲一聲,也不知砸到誰了。一時間帳內人人驚懼,皆不敢言。張公瑾余怒不消,撇了眾人大步而出。見他出帳,牛旻冷笑道:「咦?不是有人料事如神嗎?怎算不出都督今日吃了火藥?」也揚長而去。餘下眾人圍住蘇烈安慰了幾句,各自散了。蘇烈獨自去帳外將牛油燈拾了起來,繞到帳後坐在地上,抬頭看天不語,不知不覺坐到滿天星斗。

又不知呆了多久,蘇烈忽聽到前面腳步聲響,起身看去,見迎面正是張公瑾。蘇烈道:「都督,蘇烈已候了多時。」張公瑾喝道:「你等我作甚?莫非是來討那二十軍棍的嗎?」蘇烈道:「都督喚我,卻為何忘了?」張公瑾道:「我幾時喚過你。」蘇烈道:「都督武藝過人,四海皆知。以物擲人安能不中?今日將燈擲於帳外,『燈在帳外』自是『等在帳外』之意。」張公瑾聽了,哈哈大笑道:「藥師,他當真猜出來了。」

只見張公瑾身後,衣衫飄飄現出一人,年紀在五旬開外,一襲紫袍,身材高大,姿貌瑰偉。這人捻須微笑,緩緩道:「他猜得出聖上旨意,自然也猜得出你的啞謎。」張公瑾對蘇烈道:「這位便是剛到馬邑的兵部尚書李靖李大人。」李靖李藥師用兵如神,天下皆知,蘇烈忙躬身施禮道:「匡道府折衝都尉蘇烈見過兵部尚書。」李靖攜他起身,三人同到帳中,李靖對蘇烈說道:「你今日所料果然不差。張都督上疏六點言突厥可取之由,聖上深納之,已命我為行軍總管討伐突厥。」蘇烈大喜道:「吾皇洪福齊天,尚書大人親至,必能大破突厥。」張公瑾道:「塞北苦寒,不日渾河便會上凍,可以行軍。渡河之後,攻打定襄可走獅子梁、合墩山和惡陽嶺三途。只是從何處進兵,卻須仔細斟酌。」李靖道:「這三途有何不同?」張公瑾道:「我軍新戰於獅子梁,突厥必當於此再布重兵。合墩山在定襄城西,由突厥名將阿史那思摩率兵鎮守。此地距馬邑近但距定襄路途遠,探子曾報,合墩山後還有數道關隘。惡陽嶺在定襄城南,守將便是那位阿史那婆羅門王子。惡陽嶺距我大唐境地遠,卻距定襄極近,一過惡陽嶺,定襄便再無險可據。只是惡陽嶺兩側皆是山谷,道路最是險峻。」李靖道:「定方,公瑾道你善能用兵。依你之見,當取哪條道攻打定襄?」蘇烈想了想道:「突厥在獅子梁新勝,銳氣正盛,且必多加防範,故不可取。惡陽嶺地勢險峻,又遠離大唐腹地。《孫子》云:『不知山林、險阻、沮澤之形者,不能行軍。』又云:『百里而爭利,則擒三將軍。』我軍卷甲急進,深入險地,恐怕三軍將領都會被擒。以末將之見,當選合墩山進兵。」李靖點了點頭道:「我聽說你的匡道府里有一人通曉神行之法,當真有此事?」蘇烈道:「確有此人,便是與突厥賽馬球的兵曹參軍許觀。尚書若想見許觀,我這便去傳他。」李靖道:「不必。咱們去他的營帳。我初到馬邑,正想四處看看。」

三人並不聲張,穿營而過來到許觀所居軍帳。蘇烈撩開帳門,見裡面竟空無一人,微覺奇怪。張公瑾伸手一指道:「在那裡。」只見不遠處山坡上有一對青年男女,正是許觀與小宴。李靖奇道:「怎麼唐營里會有突厥女子?」

月光之下,小宴俏立在一塊平滑的圓石上,身著窄袖緊身的白色胡服,在原地轉了一個圈,笑道:「這衣服是我去年在突厥遊歷時買的,好不好看?」許觀從未見過突厥女子,又見她不施脂粉,只用烏膏注唇,只覺與大唐女子的裝扮大不相同,卻別有一番英氣勃勃。鼻中聞到陣陣幽香,獃獃道:「好看啊。好看得就像……」小宴道:「就像什麼?」許觀滿腹經綸卻一時想不出用什麼來比擬,呆了半晌,臉上一紅,說道:「就像……就像小宴一樣。」小宴笑道:「說了卻跟沒說一樣。」忽聽山後有人叫道:「他就是只獃頭鵝,還是別要了。」兩人都是一驚,見說話那人正是緩步走來的張公瑾,臉上微微帶笑,身後還跟著蘇烈與一名長者。

張公瑾為李靖引見過許觀與小宴,蘇烈道:「許觀,尚書大人想看看你神行的本事。」許觀道:「是。」將波月石貼身帶了,縱身而起,飛步疾奔。只見他身形一晃,便到了數丈之外,當真快得匪夷所思。片刻之間,已圍著這小山坡繞了一圈,回到原地。李靖道:「你這本事是何人所授?」許觀將波月石取下遞了上去,把石頭的來歷略述了一遍。李靖手托波月石端詳了會兒,問道:「若是帶著這石頭騎馬,也有神行之效嗎?」許觀道:「佩此石騎尋常馬匹,便如同騎千里駒一般。」李靖道:「當真是天下至寶,你快收好了。」又問小宴道:「姑娘是從突厥來的嗎?」小宴道:「我從長安來,只是這衣服是在定襄買的。」李靖道:「你到過定襄?」小宴道:「是啊。從這裡去定襄要向北過渾河,翻過惡陽嶺就到定襄城了。我去年便是這麼走的,不過定襄城裡到處灰濛濛的,也沒啥好玩的。」李靖道:「定襄城裡也有好玩的地方呢。下次我帶你去看看。」小宴拍手道:「好啊。好啊。那麼一言為定了。」李靖微微一笑,又對蘇烈道:「明日此時,你來帥帳,我有要事相商。」又對許觀與小宴道:「你們帶上那石頭,屆時也一併來吧。」他說話平和緩慢,卻不知怎的自有種令人難以抗拒的威嚴,說罷也不待許觀與小宴答應,便轉身而去。

次日清晨,李靖在帥帳點兵,眾將聞說太宗已決意討伐突厥,無不摩拳擦掌,躊躇滿志。李靖命牛旻率兵五千埋伏在合墩山腳的樹林之中,吩咐子夜時大鳴戰鼓誘敵出戰,待敵軍至時便可退出林外。又命張公瑾堆積柴草,率兵八千伏在樹林之外,待敵軍入林便可放火。派撥已畢,眾將各自領命而去。待到入夜,許觀與小宴如約到了帥帳,見李靖與蘇烈都已坐在帳中。李靖道:「你們跟我來。」走出帳去,躍上馬背。三人也都上馬跟在後面,見他策馬馳了數里,轉到一處山谷停下。不久山谷之中傳出轟轟迴響,少時馳出一彪軍馬,有數千之眾。但聞馬蹄奔騰,刀槍撞擊,卻聽不見半點人聲。轉眼間這路軍馬已列隊完畢,齊刷刷列在谷口。仔細看去,李抱金、辛開道等人竟都列在前排。

李靖揚起馬鞭對蘇烈道:「這三千軍馬都是從各軍府選出的精幹武士,今夜便能馬踏惡陽嶺,直搗定襄!」蘇烈驚道:「莫非是朱雋攻宛之計?」小宴聽罷,問許觀道:「什麼叫作朱雋攻宛之計?」許觀低聲道:「蘇都尉說的是《後漢書》里的事兒。漢末時候右中郎將朱雋曾圍黃巾於宛。黃巾軍在城內築起土山防禦。朱雋命人鳴鼓攻其西南,黃巾悉眾赴之,朱雋卻自帶精兵五千,攻其東北,遂乘虛而入。」小宴一扁嘴,道:「怎麼跟你呆久了,人人都愛掉書袋?」許觀苦笑道:「他說的是古代戰例。只需說出戰例之名,李靖尚書便能懂得他的意思。」果然聽李靖道:「不錯。不攻而示敵以攻,是為聲東擊西之計。張公瑾所率兵馬只為亂敵志耳。這三千驍騎尚缺一名副帥,你可願領兵去惡陽嶺?」

蘇烈道:「尚書大人委以重任,蘇烈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只是……」李靖道:「只是什麼?你擔心三千兵馬到了定襄城有去無還嗎?」蘇烈道:「惡陽嶺緊鄰定襄,我軍以三千軍馬深入險地,只怕凶多吉少。」李靖笑道:「突厥佔盡地利,不出奇兵,恐難取勝。頡利生性多疑,又素知我用兵謹慎,從不弄險。若能一夜經惡陽嶺而至定襄,頡利必以為我提傾國之兵而來,不然安敢孤軍深入至此。此行雖險實安。」蘇烈道:「大人明察。自馬邑翻越惡陽嶺,雖不過百餘里之遙,但據探子來報,這幾日山中落雪。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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