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鏖兵

渾河水晝夜奔流,自東向西匯入黃河。塞外長風浩蕩,掠過草原,凜冽時多,和緩時少,吹起泥沙萬千捲入渾河水中,也吹白了不知多少戍邊老兵的頭。這日渾河岸邊蹄聲噠噠,一駕馬車頂著烈風疾行,揚起煙塵一道。

馬車被厚厚帷幕遮攔得嚴嚴實實,車廂內坐了四人,除了蘇烈與許觀還有兩名持劍荷戟的軍士。許觀低聲問道:「蘇都尉,這馬車已走了一日一夜,不知要帶我們去哪裡?」蘇烈心中也存著許多疑團:「這馬車明明是兵部派來的,卻為何會拉著我們離開長安?又為何有挾帶兵器的軍士同行,一路上還不准我們查看外面情景?如今距玄武門之變不足三載,莫非太極宮內又生大變?」蘇烈少年從軍,早見慣了亂世里的翻雲覆雨,他心中疑慮不定,面上卻並無異狀,只淡淡道:「朝廷安排,到時自知。」又道:「那日見你比武,身法如電還懂得御劍之法,這些本事都是從哪裡學來的?」許觀便將波月石與郭三的事說了,蘇烈聽完嘆道:「天下之大,當真有許多奇人奇事。」

又行了三四個時辰,許觀隱隱感覺到馬車越行越高,似乎行入山嶺之間,忽然一聲馬嘶,馬車戛然止住。四人下得車來,那兩名軍士對蘇烈道:「我們奉了總管將令,陪同到此,一路得罪莫怪。」蘇烈道:「是哪位總管大人?」兩名軍士互望了一眼,道:「蘇都尉進帳便知。」蘇烈這才發現馬車所到之地是一處山坳,山峰環抱之間聳立著一座高高的黑色大帳。

蘇烈與許觀來到帳中,見大帳內已聚了七八人,蘇烈仔細看去兩側坐的竟都是諸軍府的將領,正中帥位上坐了一人正低頭聚精會神看桌上的文書,瞧不清樣貌。身後忽有一人道:「你也是今日才到嗎?」蘇烈回頭打量,認得是崇道府的折衝都尉牛旻,便道:「牛兄,怎麼你也被兵部傳到此處嗎?」匡道、崇道二軍府同屬關內道京兆府,素來互有爭競。蘇烈說者無心,牛旻聽來卻是大不受用,哼道:「軍中要事怎少得了崇道府。」又看了看許觀,向蘇烈問道:「你身旁是何人?」蘇烈道:「這位是我匡道府兵曹參軍許觀。」牛旻冷笑道:「虎帳之內,談的儘是軍機大事,幾時輪到一個兵曹參軍進來?」許觀面上一紅,忙躬身道:「我到帳外相候。」正要往外走,只聽有人叫道:「小兄弟,如何在這裡又相見?」許觀看去,說話的是坐在大帳當中那人。那人站起身來,體格甚是魁梧,方口大耳,黑面微須,正是在燕婉園見過的代州都督張公瑾。

張公瑾見了許觀,分外歡喜,道:「小兄弟,原來你如今也在軍中當差,不知是在哪家軍府?」許觀道:「稟張都督,我在長安匡道府作一名兵曹參軍。」張公瑾道:「小兄弟,我奉兵部尚書之令,召關內道軍府首領於此,有事相參。你既在我軍中,也取座來。」許觀無奈,遜謝罷坐於末位。蘇烈、牛旻見許觀居然認得帳中主將,都詫異不已。

張公瑾在帥位上坐定,手舉調兵魚符,朗聲說道:「諸位關內道的將軍,某乃代州都督張公瑾。我大唐開國以來,突厥屢屢犯我邊塞,掠我子民,吾皇仁厚愛民,方與頡利在渭水便橋訂盟,為天下蒼生消兵戈之禍。誰知突厥世為寇盜,反覆無常,竟又引兵來犯。」眾將聽了,都怒不可遏,紛紛起立叫道:「誓攻破定襄城!誓擒頡利!」張公瑾指了指桌上的文書,道:「這是肅州刺史公孫武達用流星快馬日夜兼程送出的求援文書。突厥誣衊我侵襲在前,派四千騎進犯河西,公孫武達正與敵力戰。聖上已命我為行軍總管領兵兩萬,去解肅州之圍。」他又取出卷羊皮地圖,示於眾將道:「這裡是肅州、張掖,公孫刺史正與敵鏖戰。咱們所在之地是馬邑雷山,這兩萬兵士皆屯於此。山下是桑乾河,往北便是渾河,已近突厥國境。如何破敵,諸位可有良策?」一名黑須老將走出,聲如洪鐘道:「此去肅州路途雖遠,末將願領三千騎星夜奔襲,趕去救援。」有人識得他是仲山府折衝都尉高子勛,見他雖滿面皺紋,顧盼之際雙眸卻精光暴亮,是員精神矍鑠的老將。牛旻道:「肅州、甘州為我河西門戶,若有閃失,干係非小。高都尉雖勇,畢竟年近六旬,某願替老將軍走上一遭。」高子勛聞言怒道:「你道我老了,便上不得陣?莫瞧你年紀小我幾歲,可敢與我出帳比試武藝,且看誰的刀馬純熟?」牛旻笑著退下道:「老將軍神勇,我哪敢來捋虎鬚?」眾將見高子勛發怒,有些上前勸慰,有些暗自哂笑,惟有蘇烈不發一言。

張公瑾瞥見蘇烈沉默不語,道:「蘇都尉若有所思,莫非也想領兵去救肅州?」蘇烈道:「肅州不必救。」眾人聽蘇烈說完,都是一怔,疑惑不解地望著他。牛旻思索片刻,起身道:「莫非是圍魏救趙之計?不救肅州,直搗定襄。突厥見我軍來攻都城,必然回師相救,肅州之圍自解。」張公瑾呵呵笑道:「說得好!定方,你打的可是這個主意?」蘇烈搖頭道:「定襄城外有渾河阻攔,內有重兵駐守。我軍不過兩萬人,漫說攻下定襄,便是逼近定襄都談何容易?又如何能嚇得突厥從肅州退軍。」張公瑾奇道:「那你說肅州不必救,究竟何意?」蘇烈道:「突厥若當真欲圖我河西,安能只派四千兵來?可見其志不過為財物耳。公孫武達與都督均為昔日秦府舊臣,都督以為公孫刺史此人如何?」張公瑾思索片刻道:「武達悍勇且善用兵,歸唐尚在我之前。聽說當年隨聖上討伐劉武周時,武達曾率五十眾殺敵四百,為我大唐收復晉陽立有大功。」蘇烈點頭道:「公孫武達,世之虎將。以五十敵四百尚且不懼,如今坐擁地利,肅州城內有不下三千之眾,敵軍又非為奪城而來,按他性子何鬚髮什麼求援文書?」張公瑾道:「依你之見,武達發這文書並非為了求援?」蘇烈道:「不是求援,亦是求援。都督仍須派一支兵馬發往河西。兵至肅州,無需交戰,突厥兵自敗。」此言一出,眾人都更加糊塗。蘇烈笑道:「秦府舊將中似公孫將軍這樣留在苦寒之地的將軍倒也不多吧。」張公瑾恍然大悟道:「我軍一到,武達便大顯身手擊退敵軍。不用援軍一兵一卒,大破敵軍。我軍人人親見,武達自然名揚天下。聖上龍顏大悅,沒準便能遷離肅州了。」

眾將聽罷蘇烈之見,有人心中驚佩,有人卻不以為然,心道:「你又不在肅州,如此妄加猜測,若有差池,豈不誤了大事。」張公瑾又道:「我軍既到馬邑,已近突厥邊境。剛才有探子來報,在獅子梁有一支突厥伏兵。常言道:來而不往非禮也。突厥寇邊在前,除了解肅州之圍,咱們也出兵教訓教訓這些胡虜!」眾將意氣風發,紛紛請纓出戰。張公瑾便點了高子勛與兩名偏將,領三千騎兵發往肅州;又遣牛旻領兵一萬去取獅子梁。

時近黃昏,張公瑾傳令已畢,餘下眾將各歸營帳。許觀從未到過軍營,隨蘇烈巡營,見營寨扎在山中林木密處,遠看柵壘棋布,旌旗蔽日;近看兵卒盔甲鮮明,刀槍耀眼,果然是兵威赫赫。二人並肩而行,穿過主將大帳後一片曠地,來到一座土坡上,山下水道縱橫,桑乾河蜿蜒東去,遠上白雲之間。蘇烈手指河水道:「當年漢武帝征討匈奴便始於這桑乾河畔的馬邑之謀。從馬邑之戰到匈奴西遁,漢武帝打了四十餘年,如今咱們到這裡來打突厥,不知要花多少年呢?」許觀見他眼神中殊有傷感無奈之意,尋思:「大戰將臨,別的將軍都摩拳擦掌想著建功立業,蘇都尉所想的倒不大一樣。」卻聽身後有人道:「咱們自然用不了四十年。」

兩人回頭看去,見是個頂盔貫甲的少年一臉憨笑,牙齒雪白,膚色黝黑。蘇烈見了大喜,認得是匡道府的宣節校尉辛開道,問道:「開道,原來你們也被兵部派到馬邑。呂韜與趙昂也到了嗎?」辛開道躬身答道:「未及通報,都尉恕罪。我等都已被派到此地。」蘇烈道:「何不喚他二人來一敘?」辛開道搖頭道:「我三人已被牛旻都尉點中去攻打獅子梁,他二人編入前部,已然啟程。我剛才在營房瞧見都尉,才趕來辭行。」蘇烈道:「竟有此事?你少等一等,隨我去帳內飲一杯再去。」

三人來到蘇烈帳中,飲過幾杯,蘇烈問道:「牛旻怎麼選中你們三人?可知獅子梁駐有多少敵軍?地勢如何?」辛開道答道:「想必在匡道崇道二府的演武大會上牛都尉見過我等身手,才點我們出征。我們都是初到大營,敵情尚不清楚。」蘇烈驚道:「敵情不明,便要出征?」忽聽畫角聲震,辛開道知是點兵號令,忙起身告辭。蘇烈道:「此去多加小心。」辛開道笑道:「平日都尉常道:匡道府只有戰死的好漢,沒有退後的男兒。如今臨敵之際,怎麼啰嗦起來。開道是條光棍,若是這皮囊留在獅子梁也無甚牽掛,只有勞都尉時常給我撒些酒漿。」說罷又仰頭滿飲了一杯,轉身出帳。蘇烈立在帳門口見他去得遠了,嘆了口氣,吟道:「願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許觀知他念的是漢樂府詩《戰城南》中的兩句,心想:「這首詩說的是大戰後的悼亡之情,出征之際怎好吟這首詩?」便道:「吉人自有天相。辛校尉他們必能凱旋而歸。」蘇烈將桌上的半杯殘酒一飲而盡,仰天發了會兒呆,嘆道:「我也盼如此啊。」

許觀回到自己帳中,想起蘇烈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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