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換魂

眼見孝恭手中寶劍白如霜雪,李大亮撲通一聲已跪倒在地,一面磕頭如搗蒜一面叫道:「王爺饒命!王爺饒命!小人只為貪些銀錢,這當真不是小人的主意!」眾人誰也想不到這李大亮也是假冒的,一時啞然,再看李洪面如土色,雙腿戰慄,竟似再也站立不住了。孝恭哼了一聲道:「你瞞別人倒也罷了。李大亮曾與孤同征輔公袥,他英雄了得,怎會是你這副模樣?快講,你究竟是什麼人!」那人趴在地上哭喪著臉道:「小人是涇陽人,名叫胡征。只因臉上這條刀疤,相熟的都叫我刀疤胡。少壯時也曾在瓜州涼州守過邊,年歲大了才回到涇陽,誰知正趕上關內道遇蝗災,涇陽百姓苦到賣子換食,小人也只得到了長安爛泥曲作了名雁戶。那日……」說到此處,胡征看了看李洪,咽了口唾沫,接著說道:「那日這李公子找到我,說知我在西涼呆過,倘我肯假扮涼州都督李大亮,便給我二兩銀子。小人三天都不曾吃飯,才豬油蒙了心生出貪念應了下來……至於其他,小人實是不知。」他本來一直小心翼翼,不敢說話,如今一口氣說完一堆話,似乎耗盡了所有氣力,萎頓在地上卻還掙扎著要再磕幾個頭。

孝恭點了點頭,對李洪道:「為何要他假冒涼州都督,給我從實招來!」李洪只望著惜夢,落下淚來,也跪倒在地道:「小人是涼州人,舉業不成也來到長安作雁戶。長安物貴,我苦捱了幾年沒攢下什麼銀錢,沒臉回家鄉。年紀漸長,父母時常捎話催我娶妻,還說在涼州已幫我定了門親事,只是……只是……」孝恭冷笑道:「只是你在長安呆了幾年,哪裡還看得上涼州的女子。」李洪面如死灰道:「我只想留在長安,便是做苦工也不想再回涼州了。」孝恭道:「因此便想出假冒朝廷命官騙婚的主意?」李洪急道:「並非如此!我雖是雁戶,在長安住久了,也見過些公子穿了綾羅衣衫打馬游春,心裡時常羨慕,又想自己終日辛勞,真是慘然無歡。那日東家開恩多與了幾個銀錢,我便咬牙置了時新袍衫,掙襪絲鞋,與東家的一個啞巴伴當去玄都觀遊玩。不料那日卻見到了……見到了惜夢。」他說到此處,將頭埋下,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惜夢奔了上來,握住他的手,又伸袖擦去他臉上淚水。李洪看著惜夢道:「我只覺自己活了二十餘年,從未見過如此美貌的女子。心想如與她錯過了,不知何年能見哩。」惜夢聽他說到這裡,一面微笑一面落淚。李洪接著道:「可看她穿戴,分明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我生這非分之想豈不是癩蝦蟆想著天鵝肉。又瞧了她幾眼卻覺得好似夢裡見過,越看越是眼熟,心想便與她說上幾句話兒也好。猛然間生出個主意,只因我知道涼州都督也姓李叫作李大亮,便冒了他的名目,實只盼能與惜夢再見上一面。誰知與她相會了幾次,竟是……竟是情投意合。」說到這裡,李洪聲音越來越小,惜夢也是臉上一紅。孝恭聽到這裡面色稍和,道:「原來還是個情種。然後怎樣?」李洪又道:「只是歡時易過,轉眼我銀錢用盡,無奈只得說回了西涼。其實昏天黑地作了幾月苦力,才又積攢些銀兩。我既瞞了惜夢,只得千方百計圓謊,後來打聽到原來爛泥曲住個涼州老軍,便請了他來假扮涼州都督……」孝恭道:「你不曾想過有謊言戳破那一日嗎?」李洪搖搖頭道:「我只知與她多相見一次便多一次歡喜。」說罷只顧獃獃凝望惜夢,竟似痴了一般。

惜夢見他言辭誠懇,心中激蕩再也忍不住,叫道:「傻冤家!」便說了自己與小宴等人假扮中郎將常何之事,說完兩人悲不自勝,抱頭痛哭。哭了一陣,惜夢拉了李洪拜倒在孝恭面前道:「我二人慾根深重,遂失本性,違了朝廷律法,甘領罪責。」孝恭道:「既然如此,就罰你們兩人流放到安西,終生不得回長安吧。」小宴在旁叫道:「王爺,罰得太重了。他兩個雖是罪人,卻可憐各俱有情才有此異事。」孝恭道:「罪人?罪人就是你了。這假冒常何的主意不是你出的嗎?」小宴撲哧一笑道:「那認義女的主意可是王爺出的啊。」孝恭罵道:「鬼丫頭。依你說該怎麼罰?」小宴道:「何不玉成這二人,也是段佳話。」孝恭道:「嗯,雖是罪人,不能不罰,卻是有情人……這樣吧,我代房夫人作主,罰你二人就在此拜天地成親。」李洪與惜夢都嚇了一跳,小宴許觀等人卻都是又驚又喜。孝恭道:「怎麼?又不樂意嗎?」二人呆了一呆,齊向孝恭拜倒。孝恭笑道:「應該拜天拜地,拜我作甚?你們給大伙兒添了不少麻煩,當罰你們無論禍福貧病,終生不可離棄。」李洪與惜夢臉上淚跡未乾,心中卻都喜樂無限,環顧庭內都不知要怎樣感激眾人才好。孝恭嘆道:「若彼此當真有情,旁的都不打緊。漫說你們是爛泥曲里的雁戶,燕婉園裡的姑娘,便是青龍寺里的和尚,水月庵里的尼姑,又有何妨?」這番話說完,眾人無不點頭,許觀也覺句句好似說到自己心坎上,尋思:「小宴也是燕婉園裡的姑娘。可只要我們兩個真心相好,旁的又算得了什麼?」小宴不知他此刻所想,見這出好戲如此收場,也開心不已,拉了許觀道:「咱們去買些紅燭來,好給惜夢姐姐辦喜事吧。」

常何在旁瞧了半天,總算明白了些內情,走到陸淮面前從上至下、又從下至上仔細打量。陸淮被他一對牛眼看得心下惴惴,訕訕道:「常將軍,得罪了……」常何搖搖頭道:「你又老又胖,容貌醜陋,一點也不像我。讓你來扮我太委屈老子了。」聽他說別人醜陋,眾人都是莞爾。陸淮紅著臉也不知說什麼好,只得陪笑道:「將軍雄姿英發,在下自是難比。」常何聽他言語面露喜色,正要開口說話,忽聽颼的一聲,血光四濺,一柄短劍已插上他右胸。王秀叫道:「將軍!」忙喝令那隊軍士衝上來,只是他叫聲未止,身子已重重摔落在地上,脖子上也多了柄短劍,劍柄上的穗子已被滲出的鮮血染紅了,卻還微微顫個不停。

有兩個軍士搶上去抱起王秀,哭道:「王校尉!」王秀氣若遊絲,掙扎著說道:「我……我不成了,你們保護……保護將軍。」說完倒頭而亡。兩個軍士淚漣漣想去攙扶起他屍身,猛聽得頭頂金鐵交鳴一聲大響,嚇得都是手腳一抖。只見一個大鐵鎚與一柄鐵劍從空中落在身旁,大鐵鎚砰的一聲在院中砸了一個深坑,鐵劍則似小鳥歸巢一般飛到趴著酣睡的郭三背上。一面院牆轟隆隆作響,現出個大洞。煙塵繚繞間,從牆壁破洞里閃入一名蒙面黑衣大漢,手持大鐵鎚大踏步走了進來。許觀與小宴見了,立刻認出此人是燕婉園裡會過的那名刺客。許觀問道:「小宴,你看這人真是阿赫莽嗎?」小宴道:「雖瞧不見面孔,看身形倒也相似。」又道:「這人來作刺客,卻用大鐵鎚這樣的笨重兵器,當真了得。」

那蒙面大漢走到常何身旁,幾個軍士見他聲勢駭人,都不由自主退了幾步。一直趴在桌上的郭三卻忽然伸了個懶腰,直起身子道:「是誰在吵吵鬧鬧,擾我好夢?」蒙面大漢看了他一眼,並不理會,高高舉起大鐵鎚朝常何砸將下去,卻聽又是一聲巨響,那柄鐵劍不知幾時飛了過來又接下這一錘。郭三叫道:「好大力氣!」並不離桌,只伸出兩個手指輕輕勾動,鐵劍在半空中嗡嗡作響,朝蒙面大漢急攻數招。那鐵劍刺、劈、挑、抹,竟如同有個活人在親手使動,正是茅山絕學御劍術。只是劍雖快,蒙面大漢的身法卻更快,但聽劍風嘶嘶,並沒有一劍刺中對方,反被蒙面大漢瞧准空子,發力一錘擊在鐵劍上。那柄鐵劍如同被射中的鳥兒一樣,當的一聲落在地上。

郭三大呼小叫道:「啊呀!小青!」跑上前去雙手捧起鐵劍,滿臉心疼。小宴在旁對許觀笑道:「原來那把劍的名字叫小青,還真有趣。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有幾把劍叫作小黃小白。」許觀道:「你別光說風涼話,還不快幫幫郭兄。」小宴道:「不急,不急,他還輸不了呢。」只見郭三道:「這也擋不住你,再接我這一招。」單掌當胸,口中念念有詞,大喝一聲:「攝!」伸掌平推出去,掌心現出一圈白色光暈罩向蒙面大漢,使的正是茅山道術攝魂咒。這門道術是南朝時茅山宗的第九代宗師陶弘景所創,原本叫作靜魂咒,能助修道人聚神靜心,調息養氣。到了隋末,茅山宗第十代宗師王遠知感懷時世,覺得天下鼎沸,百姓塗炭,縱然身在方外,又如何「靜魂」,遂將此咒改成一門威力驚人的道術,能攝人精魂,盼能有一日為平天下者所用。後來茅山弟子嫌靜魂咒名字名不符實,便改叫攝魂咒。

郭三一掌拍去,蒙面大漢微微側身,手上忽然多了一面光潔如鏡的小圓盾。郭三掌中所吐光暈射到盾上全被反射而回,正擊向站在一旁的小宴。許觀見了想也不及想,忙奮不顧身抱住她,那道光暈呼的一聲正擊在他背上,許觀頓覺天旋地轉,隱隱聽到郭三叫了聲:「糟糕!」便昏倒在地。小宴見許觀忽然倒在地上,不由心驚膽戰,忙俯身抱起他身子大聲呼喚,許觀歪著頭卻全無回應。小宴心裡一急,抓住他雙肩使勁搖晃,兩行淚水已忍不住滑落下來。郭三奔上來對小宴道:「不要緊,我來救他。」小宴大喜,忙讓郭三攙住許觀道:「你快看看!」郭三盤膝坐下,將許觀橫放在自己腿上,一手撫在他頭頂默默念咒,誰知只念了一句竟然仰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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