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騙婚

時當正午,人困馬乏時分。長安宣陽坊內一間背街小店裡卻喧鬧非常,四五個人圍了張大台吆五喝六,賭得正酣。西首坐了個圓面大耳的客人,滿面紅光,鼻尖已微微出汗,正是錦州的大行商陸淮。東首是個衣著光鮮的絡腮鬍子,一臉爛麻子,只是滿面愁容,顯然輸了不少。陸淮點了點面前的一堆銀兩,撿出兩錠大的扔給那絡腮鬍子,笑道:「你今日手氣不旺,不如就散了吧。這兩錠銀子便當兄弟請你喝茶了。」絡腮鬍子急道:「輸家不開口,贏家不得走。你莫非想贏了便跑嗎?」周圍幾個賭客也都一起起鬨,勸陸淮留下。陸淮道:「不是我要得罪朋友,這賭錢總有個輸贏,一時手風不順,歇上會兒轉轉運也是好的。不然只怕押得越多,輸得越多。」絡腮鬍子冷笑道:「你怎知我手風一直不順?」從桌下又捧出幾百兩銀子,嘩啦啦全堆在桌上,喝道:「我們再來!」

陸淮見他輸得急了,倒也不便立時離開,笑道:「既然朋友好興緻,便再陪你耍上幾手。只是須有言在先,若是你這些銀兩不巧又輸光了,兄弟可再難奉陪了。」絡腮鬍子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這把我來作莊,先各押上兩百兩。」他也不待陸淮答應,抓起一個瓷碗抄進兩粒骰子,舉臂搖晃了幾下拍在台上,然後將碗緩緩掀開一條縫窺了窺,大聲叫道:「我再加四百兩,你可敢下?」眾人見他押得甚大,均不敢落注,全都望著陸淮。陸淮心道:「他剛才掀碗看骰子時,眼裡明明閃過一絲失望神情,為何又要加註?是了,想必他搖得極爛,故意詐我,豈能上他這個當。」他主意已定,也拾起一個瓷碗,扣住骰子,在台上搖了兩下,掀開碗沿見是「重四」一對,點數甚大,心中更是安穩,當即說道:「我便跟你賭這六百兩,大家開碗比點。」說罷將自己的瓷碗掀開。

絡腮鬍子搖了搖頭,也將瓷碗提了起來,嘆道:「罷了。」眾人看去,原來他搖出一粒三點,一粒兩點,既不成對,點數也小,自然輸了。陸淮將對方的六百兩銀子攏到面前,哈哈笑道:「承讓。承讓。還要再玩嗎?」絡腮鬍子怒道:「莫非我台上已沒有銀子了嗎?」陸淮見他還剩三四百兩銀子,心想:「不叫他輸個乾乾淨淨,他終不服氣。」便道:「這把換我作莊。不管你台上還剩多少,一次押了,我們一把決勝負。你可敢賭?」絡腮鬍子道:「有什麼不敢的?快搖骰子。」陸淮搖完,湊眼到碗沿看去,只見兩粒骰子搖出一對「重六」來,正是最大的點數,對方縱然也搖出「重六」,自己坐莊也是穩贏。陸淮心中大喜,臉上卻不動聲色,說道:「輪到你了。」絡腮鬍子將兩粒骰子捧在手中搓了又搓,吹了口氣方擲入瓷碗中。只見他信手又將碗撥轉過來,如同耍百戲的將瓷碗在手心手背上翻轉不停,骰子撞擊碗壁發出一串清脆聲響。

這次絡腮鬍子搖了許久,方將碗扣到台上,叫道:「菩薩保佑,大殺四方。來來來,趕緊開碗!」陸淮將瓷碗輕輕一揭,眾人見了骰子都一齊轟叫:「重六!重六!」陸淮站起身來,笑道:「對不住。我又贏了。」正要伸臂去攏對方台上的銀子,絡腮鬍子道:「且慢。你還沒瞧過我的骰子。」陸淮愣道:「你即便也是『重六』,我是莊家照樣通殺,何必再看。」絡腮鬍子道:「那可不一定。」也將瓷碗掀開,陸淮看去,見他搖出一粒一點,一粒兩點,是小無可小的點數,笑道:「你不聽勸,看來手風是越來越背了。」他話音未落,卻不知從哪裡飛來一隻蝴蝶,停在那粒搖成兩點的骰子上。絡腮鬍子道:「你再看看,我搖出的是『重六』多一點,正好大過你。」陸淮仔細瞧去,才見這蝴蝶緩緩扇動的白色雙翅上,各有六個黑色圓形斑點,不由張口結舌,喃喃道:「這個……這個也叫『重六』?」絡腮鬍子道:「如何不算。賭桌上有幾點便是幾點,趕緊賠錢!」陸淮心道:「這絡腮鬍子搗鬼,待我把這蝴蝶趕走,看他再如何說?」剛抬起手要去趕蝴蝶,肘上一酸已被一粒飛射而來的骰子射中,手臂便再也抬不上去了,那蝴蝶反好似粘在骰子上一樣就是不肯飛走。絡腮鬍子道:「骰子落地,便已成灰。不可再動。」陸淮知道今日討不到好去,略一思忖道:「好!朋友果然轉了運,這把兄弟認栽了。兩粒骰子轉不停,四海財寶來不盡。咱們後會有期。」說罷將四百兩銀子推到絡腮鬍子面前,捧了剩下的銀子便起身要走,心想:「這把雖輸了四百兩,可前面贏了許多,總計下來還是賺的。若能藉機就此全身而退,倒也不壞。」

卻聽絡腮鬍子道:「且慢。你這把輸的並非四百兩而是四萬兩白銀。」陸淮強笑道:「朋友真會說笑,你桌上銀兩尚不到四百兩,如何變成四萬兩了?」絡腮鬍子道:「你適才說不管我台上還剩多少,一次押了,是也不是?」陸淮道:「正是。」絡腮鬍子點點頭道:「那便好說。」說罷從懷中掏出一枚小金錘來,只聽叮叮噹噹四聲,他手起錘落砸在四塊銀錠上,竟然將銀錠都砸裂開,從中骨碌碌滾出四粒亮晶晶的大珠來,眾人見了只覺光芒燦然,耀人雙目。絡腮鬍子撿了一粒舉起晃了晃,不緊不慢說道:「這個叫作鼉龍珠。鼉龍萬歲方可化龍,之前形似大龜,生有巨殼。殼內有二十四肋,肋中生此大珠。此珠每粒價值萬兩,這裡共押了四粒,碎銀子不計,算你輸了四萬兩。」

陸淮直瞧得呆若木雞,過了良久才又驚又怒道:「原來你設了這圈套暗算我!你便不怕王法嗎?」絡腮鬍子從台下又翻出把剔骨尖刀,一把剁在台上道:「常言道,願賭服輸。你自己要與我一把決勝負,如今輸了便要耍賴不成!」旁邊一個頭戴胡帽的賭客小聲提醒陸淮道:「據大唐律法,私自博戲賭財便須杖擊一百,你又去哪裡告他啊?」陸淮臉上慘白,盯著那把明晃晃的剔骨尖刀,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絡腮鬍子嘆了口氣道:「瞧你這樣子,料也沒有四萬兩銀子。算我晦氣,你若肯幫我做件小事,這筆銀子就算一筆勾消了。」陸淮好似拾到根救命稻草,生怕對方反悔,忙道:「你快說!你快說!」絡腮鬍子沉聲道:「如此請借一步說話。」

穿過賭場,兩人走進一間小房。絡腮鬍子合上兩扇板門,轉過身來盯著陸淮,忽然咯咯笑了起來,聲音甜美嬌柔,陸淮直嚇得連退幾步。絡腮鬍子笑道:「員外,說話可不許反悔啊!」伸手在臉上一扯,揭下一層面具,露出張清秀俏麗的小臉來,原來竟是小宴。陸淮揉了揉眼睛,又是驚異又是駭然,只覺手足無措。小宴道:「員外,實是不好意思,當真有件事兒要你幫忙。」便將打算相助惜夢之事說了,又道:「我思前想後,所識人里只有員外最像大官兒。都說蜀中行商一諾千金,所以才出此下策。」陸淮聽完一臉苦笑道:「你們真是胡鬧……何況那涼州都督李大亮若是認得所扮之人,豈不滿盤皆輸。」忽聽門外一人朗聲道:「這個員外不必擔心。」板門吱呀呀一聲響,走進兩人來,說話的正是那頭戴胡帽的賭客。那賭客伸手摘下帽子道:「現已打聽清楚,中郎將常何從未見過李大亮。況且中郎將府上之事俺多知曉,員外假扮常何,有俺在旁周旋,料來無妨。」陸淮看去,這人竟是前幾日見過的馬周,另一人濃眉細眼,背負鐵劍,雙手攏在袖中,懶洋洋靠在門上,卻是不識。陸淮思忖半晌,躊躇道:「這個……這個冒充朝廷命官乃是重罪……」話未說完,只見白光閃動,背負鐵劍之人將手探了出來,原來竟在把玩那柄剔骨尖刀,不由心中一寒,說道:「可……可既然大家費了這許多苦心,都決意幫那位姑娘,陸某也不敢推辭。」小宴與馬周見他允了,都是一陣歡呼,小宴道:「既然如此,大家一起去常樂坊演練。」又對那背負鐵劍者道:「郭三兄,還有件事有勞你。那四顆琉璃大珠是從隔壁陳瓦匠家借的,剔骨刀是從巷口王家肉鋪借的,麻煩替我一併都還了吧。」

常樂坊那處院落是間獨門小宅,石板鋪就的庭院里不知幾時被人擺了座刀槍架子。院中種了兩棵大柳樹,樹冠參天,枝繁葉茂。許觀已立在樹下等候多時,陸淮一見他便罵道:「都是你害我不淺!」許觀面上緋紅,口不能言。小宴笑道:「員外,主意是我出的,他是老實人,你莫怪他。」陸淮又道:「不是他,我怎會認得姑娘。他日後必也是個怕老婆的。」許觀臉上更紅,馬周在一旁插嘴道:「怕老婆也不稀罕啊,聽說當朝丞相房玄齡便最是懼內了。」小宴聽到房玄齡的名字微微一怔,看了許觀一眼,見他也望著自己,顯是也想起那晚遇見房夫人的事兒來了。

又過兩日已是三月十三,許觀與馬周前去迎接李氏父子。來到館驛,馬周見李洪唇紅齒白,人物軒昂,暗道無怪惜夢見他中意,又看李大亮相貌卻與兒子大不相同:兩鬢斑白,背已佝僂,紫紅臉膛滿是皺紋,鼻側還有一條刀疤,當下對許觀小聲道:「好傢夥,關塞風霜都刻在他這張臉上了。」敘禮已畢,先是馬周開口道:「李都督安好。在下常周字賓王,這是舍弟常觀。都督與李洪兄遠來辛苦,舍妹已在寒舍備下薄酒為兩位接風洗塵,還請賞光一敘。」李大亮點點頭,神情甚是木訥。李洪神情卻頗為恭敬,忙答道:「多承盛情,本當登門奉拜。」許觀與馬周在前領路,將李家父子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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